初秋的一天下午，艷陽當空，藍天如洗。我們乘車從懷化市區(qū)出發(fā)，一路上，穿越田野、鄉(xiāng)鎮(zhèn)街道、山坳、溪河。窗外掠過的綠樹掩映的美麗村落和聳入云霄的高壓電纜鐵塔，勾畫出大湘西陸港通道鄉(xiāng)村的別樣風致。

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車程，我們來到距離沅陵縣城約15公里的酉水渡口。這個渡口地理位置十分優(yōu)越，兩岸青山相擁，酉水溪河相融，濃濃的綠意氤氳的習習河風，蕩漾在渡口的空間。水上疾駛的油輪泛動粼粼波光?？催@酉山、酉水，我便想起沈從文曾在沅陵碼頭感嘆：“這里的黃昏實在令人心地柔弱，對河一帶，半山一條白煙，太美麗了也就十分愁人?！?/p>

站在河岸，望著對面二酉山崖洞壁頂上，雕刻的“中華書山”四個醒目的大字，我就感覺到時空的澄澈、高遠、浩瀚，仿佛竹木石巖都在流淌散發(fā)著墨香與字彩。

新修的上山柏油路，馱著車子緩緩爬上山頂。停泊在二酉寨的民居前坪。一眼望去，山坪四周新建的木樓，剛粉刷的桐油放射著褐黃色的光澤。貼在門口的紅對聯(lián)，特別耀眼。二酉鄉(xiāng)的宣傳干事小覃，是一個年輕小伙子，講一口流暢的普通話。他主動地給我們帶路講解。

我們從山頂?shù)挠覀?，鉆入一片茂密的樹林，腳下便出現(xiàn)了一條掛在山壁上、由青石板鋪出的小路。路邊開放著簇簇不知名的野花，青石板沾滿了青苔，蝴蝶在頭上飛舞。一瞬間，我們熱烈地投入了大自然的懷抱，感觸著綠色世界的生命靈動和濕潤碧秀。這時，一切都歸于疏朗純粹。耳邊沒有喧囂，眼前沒有塵埃，鼻子聞著濕潤的芬芳，心里襲來陣陣清爽和久違的恬靜。

我知道這是一座不尋常的山。要不今人怎么會如此鐘情眷戀它呢？

二酉苗族鄉(xiāng)地處沅陵縣西部，由原烏宿、洛鶴坪、清水坪、棋坪四鄉(xiāng)合并，全鄉(xiāng)苗族人口比例占總人口的90%，是全國首批民族地區(qū)鄉(xiāng)村振興試點鄉(xiāng)。因二酉山矗立其地，更炫耀了二酉苗族鄉(xiāng)的影響和知名度。

清張廷玉《駢字類編》中云：“《郡國志》：二酉山在辰州府，又名龜速山，在酉溪口。山下有石穴，中有書千卷。”據(jù)說，洞中所藏之書，歷代先賢皆有推斷：主要是《詩經(jīng)》《尚書》和諸子百家的經(jīng)典著作。在久遠神州走廊上的萬山之中，二酉山早已成為一座藏有千卷書的名山，這便極自然地成為人們向往拜謁探究其源的圣山。

沿著有些許打滑、朝山下蜿蜒的青石板路，我終于抵達半山腰的藏書洞穴。

洞穴頂端和洞口兩側的巖石呈褐黃色，其粗細均勻的石紋重重疊疊如鋪開的書卷。盡管當時藏放在洞中的先秦珍貴典籍是竹簡編成，但從狀如書卷的巖石塑形，我們依然可以讀出藏書洞的神奇造化與天人合一。尤讓我珍視的，是由清光緒十六年湖南督學使張亨嘉書寫鐫刻在石碑上的“古藏書處”四字，應算是官府對二酉藏書洞的鄭重認可。書藏二酉，學富五車，即便是一個傳說，我以為足以傳遞著民間的美好祈愿與世人對讀書的心心念念。我知道，藏書于此，定然會給二酉的海岳胸膛，注入中華文化血脈和民族靈魂之光。山不會因其小而不名，因其遠而不至。

佇立洞穴前，看著擺在洞內(nèi)的竹簡，我在想，古人對書如此看重，視若生命，以防保存續(xù)傳的典籍遭受不測，將其深藏于石崖洞中，著人安心守護，這是一種怎樣的文化情懷和民族傳統(tǒng)。我記起梁漱溟先生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中說：“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的一切?！痹诋斚氯藗兊拈喿x趨于碎片化，甚至疏遠經(jīng)典時，如果我們來二酉石崖一探其書路，也許會意識到愛書、讀書、用書、藏書是一種精神的寄托、心靈的慰藉、生活的態(tài)度、生命的境界和無悔的追求。

透過洞前樹木的縫隙，我仍然可以看清山腳下酉水河蕩漾的碧波清浪。也許是因書通心靈，故書山探路，成為來此旅游者的興致所系。此時的小覃，見我們憑欄望酉水河，便放聲唱起了酉水號子。

酉水河，灘連灘，

十船過灘九船翻。

一聲號子我一身力，

一聲號子我一身膽。

撐篙就像猴上樹，

拽纖就像龍上灘。

歌聲嘹亮激越，由近而遠，穿越時光，此景此情牽動出我的思古幽情。

巴山楚水五溪蠻，

二酉波橫繞龍蟠。

古洞尋書探奇字，

思懷空吟三千年。

這是宋朝黃庭堅《朝拜二酉山》的詩。讀來讓我懷想當年黃庭堅來此的虔誠與雅興。

是呵，所有來這里“尋書探奇”的人，在山巒峽谷行走攀爬，絕不僅僅是尋覓大自然神秘、深邃的幽徑，更是在走進人生旅途的精神驛站，去享受攀登高峰的豪邁，淡泊致遠的寧靜，品味青春年華與生命壯美，抑或還有天真無邪的童趣。這是一種寄托，一種釋懷，一種超然。

在下山途中，小覃告訴我，就在二酉山頂?shù)臑跛薮?，近幾十年就走出?20多位專家教授。這讓我感嘆不已，便專程去訪問那所曾經(jīng)培養(yǎng)出這百多名教授的二酉小學。

走進干凈整潔、花草樹木簇擁的校舍。在色彩黑白分明、用塑膠鋪就的校園操場上，這位端莊開朗的女校長接待了我們。她領我們走到校史宣傳窗前，詳盡地介紹從這里讀小學走向國內(nèi)國外的專家教授。其中的陳建華，1966年出生，就在這里讀過小學，現(xiàn)在是長征五號運載火箭的副總設計師，曾獲國家科技一等獎。我從她的介紹中，知道愛書、讀書、惜書、學以致用，早已成為沅陵人的傳世家風和地域優(yōu)良習俗。從書藏二酉，到王陽明在沅陵龍興講寺講學，再到沅陵歷代創(chuàng)辦的崇正書院、翠山書院、虎溪書院，直到眼前的二酉小學，我就像在品讀一本厚重的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承延續(xù)發(fā)展的地方史書。我完全相信，在這本大書的光照和熏陶下，在這里生息的居民該會增添更加旺盛的、為實現(xiàn)民族復興中國夢而奮斗的澎湃豪情和前行力量。

別了二酉山。此去即使山高路遠，可留在我心中浸融著古典文華、歲月煙雨、民族情誼、草木石味的縷縷書香，會永遠綿綿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