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生活周刊 時間 : 20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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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沈念
前方起了薄霧,事先不知道這是一條尚未完全貫通的高速。跟著信號遲鈍的導航,在兩處收費站之間折返了兩個來回,車如同駛?cè)霟o人之境,不再需要方向的指引,也不知道駛向何處。總感覺前面的道路在緩緩抬升,一起升起的還有“漫水”,這是一個充滿想象的詞,也是一個煙火漫卷的小鄉(xiāng)村——作家王躍文的故鄉(xiāng)。很多時候,我回想幾年前第一次去漫水的經(jīng)過,似乎它預示著什么,但我還沒想得透徹。
真正到了叫漫水的村莊,靠近縣城,田野條分塊割,建筑高低林立,城鄉(xiāng)一體化的進程湮沒了期待的田園風光。面對時代變遷,談不上多少遺憾,對“漫水”的心緒早已刻進奇異的旅程之中,或者說將我從高速帶離的是對文學的熱望。這也許愈加顯出一個作家的貢獻,把一個村莊建在了中國文學的版圖之上。
20多年前,《國畫》風行,我還是個懵懂的文學愛好者,跑到書店買的是1999年的第一版。這是與躍文老師的第一次相遇。長在扉頁照片上的臉,青春剛毅,醒目的痣,濃黑的眉,明澈深邃的眼神,掩飾不了的孤傲。那時正是無數(shù)人滿懷憧憬和迷茫迎接21世紀到來的前夕,人們期冀發(fā)生改變世界或被世界改變的大事件,依然只是不同日歷翻轉(zhuǎn)的流水生活。“國畫”這個書名迄今有口皆碑,濃縮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水墨丹青,在這里被雕刻成一個兼具現(xiàn)實意義和人性深度的文學符號。交織在朱懷鏡身上的復雜性格和沉思苦想,螞蚱般拎起周遭人群中的三六九等。這不是某些具體人的故事,而是對一類群體甚至國民隱秘內(nèi)心世界的洞穿。靜寂無聲的生活水面下,是澎湃的暗涌,堅硬的冰山。從小山村走出來的躍文老師一個猛子,潛到水底,從水下多層鏡面般的光棱里透視岸上“喧嘩與騷動”的世界。
紙上相遇,最初種在記憶中關(guān)于朱懷鏡這個文學人物的人生沉浮,和作者有幾分似與不似,倒是惹出不少猜想。他是誰?他的經(jīng)歷,他的性情,他的喜好,他的……
文友交談中論及躍文老師的過往,從縣里、市里到省里,從縣長秘書到省政府辦公廳的年輕干部,閑時跑到文學原野流連忘返揮灑才情。在公文和文學之間游刃有余,不動聲色,他是得了何方神仙的點化,鉆通了哪條幽邃小道,來往自如,令人羨慕。但絕大多數(shù)人會選擇的仕途,最終被他放棄了。他必然是要“出走”的。出走背后那些復雜的現(xiàn)實糾葛已付諸談笑,多年后的今天回眸,《梅次故事》《大清相國》《蒼黃》《愛歷元年》等在文學圈內(nèi)外交口稱贊的作品一部部誕生。最重要的是,一個很早便廝磨官場,諳熟官場規(guī)則,卻無半點官僚氣息的人,找回真我,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我做過幾年時政記者,體會過那種外人察覺不到的孤獨。他必定是經(jīng)歷著他的有限和難度,而文學成為了他的自我攙扶。這讓我想起刻在古希臘阿波羅神廟上的那句箴言:認識自己。
誰不認識自己,誰又真正地認識自己,一個簡單的問題,卻又是最難踐行之事。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如此闡釋:“我們無可避免跟自己保持陌生……我們的永恒判詞是:‘離每個人最遠的,就是他自己?!苯蜻h,并非可以丈量的距離。躍文老師經(jīng)歷和跨越的,告訴每個人,一輩子要做自己的“知者”。
我在基層寫作,參加文學活動遇見躍文老師的機會漸漸多了,但仍是隔著距離望著已成名家的他。待人真誠,不擺架子,是他骨子里的自然流露,很多作家朋友倍感親切。十來年前我在一家市級媒體干得志得意滿,與文學若即若離。負責湖南省作協(xié)創(chuàng)研室工作的他搭起了我與作協(xié)之間的橋梁,青年文學獎參評、魯迅文學院學習,他都會來電話問詢。每一次的電話都讓以忙碌為借口寫得少的我感動和羞愧。我在世俗生活中仿佛要遠離文學的時候,又被他這根線扯回來?;蛘哒f,他是以行則將至的路,引領(lǐng)湖南很多青年作家和基層作者,重新檢視前行的方向。
時光兜轉(zhuǎn),沒想到某一天我們竟成了同事。共事之后,日常往來,那個原以為會一直隔著書頁的躍文老師愈見立體。我聽說過他不少慷慨的故事——電視上看到湘西鳳凰某小學偏僻,就買了一萬多塊錢的書送去,還資助了三名留守兒童上學;去云南旅行偶遇家境艱難的藏族孩子,毫不猶豫地掏錢相助;母校要設(shè)立王躍文文學獎,他堅辭不受,提出以學校文學社刊物《涉江》為名設(shè)立“涉江文學獎”,并把剛到手的十萬元魯獎獎金悉數(shù)捐出。他在省內(nèi)外文學界尊老攜幼,和單位同事融洽和睦,待人接物情真意濃,嚴于律己低調(diào)淡泊,人品文品堪稱楷模。有一年湖南省作協(xié)機關(guān)公推他申報“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他主動讓給了老作家。
躍文老師的風趣睿智、超強記憶,為口拙的我暗自羨慕。筆會、出差途中,那些亦莊亦諧的段子,仿佛“信口一吐,就是開懷快樂”,漫長的旅行變成歡聲笑語的短途。他愛讀書,通古今中外,善以史鑒今,筆下的主人公都纏綿著知識分子的優(yōu)點和毛病。他與人為善,又堅守正義,對假惡丑的不寬容不妥協(xié),是“心里裝得下一個世界,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我尤其喜歡他微信微博上的只言片語,“我只有愛人親人友人熟人和陌生人,就是沒有仇人” “人才不在于他的才有多高,沒有才學可以慢慢彌補,而沒有德行的人將無法立足于世”……短小卻別有洞天,平實卻富有深意,纖細卻壯碩凌厲。他的品性情懷無時無刻不在言行中光芒閃爍。有一回,讀者在活動現(xiàn)場問他的美好時光是什么?他的回答樸實又誠摯:每天下班回家,飯后與夫人去桃花嶺散步。桃花嶺是他家附近的小山嶺,那條上山的路平緩向上,看得到很多的風景。
到漫水的地界,不得不說躍文老師翻新父母舊宅后命名的“忍冬居”。花開了,謝了,“玉蘭斷路,紫藤侵屋,薔薇臨窗,椒青棗黃,蕪草沒了豆角秧”,忍冬居花開花謝,生機蓬勃,他的足跡和朋友圈文字,經(jīng)常在四季輪回中重返那片山水大地,完全是血脈中對故鄉(xiāng)的熱愛使然。他眷顧那些鄉(xiāng)下的果蔬草樹,也想著法子給故園辦些實事。漫水村支兩委拾掇村部的一間明亮大房,要設(shè)立“王躍文工作室”,他婉言回拒,提議改成“漫水書屋”,給村民和孩子們有個讀書的地方。他人緣好,在作家朋友圈“一呼萬應”,大家紛紛寄來各類書籍著作。那時我剛到長沙工作,帶來的一箱私人藏書寄存單位一樓傳達室,次日去取時書不見了,輾轉(zhuǎn)打聽,才知道這些書“混進”捐贈書里去了漫水。這也算是一次無心插柳之舉吧。
離中篇小說《漫水》獲魯迅文學獎八年之后,洋洋五十四萬字的《家山》橫空出世。還是寫的故鄉(xiāng)山水,東邊山叫齊天界,隔著萬溪江,北邊山更遠,人在沙灣望得見遠村的樹……在風雨交加的二十世紀上半葉,“家山”的鄉(xiāng)野大地演繹著歲月流轉(zhuǎn)的日常悲喜、風俗人情以及時代的波瀾起伏。兔年春節(jié),不少朋友都在熱讀《家山》,我讀得緩慢,是格外珍惜一個作家的記憶與創(chuàng)造。我想象小說中那個宅院里清水自流的娘井兒井,想象天井里油光水亮、日光下冒火星子的青石板,想象田埂上來去的劭夫、貞一、齊峰、揚卿,又為韻味十足的方言會心一笑……他在記憶中將鄉(xiāng)土的詩意敘事與時代的苦難敘事融為一體。故鄉(xiāng)作為血地,家族血脈在個體身上的綿延,都融入那些看似平常卻充滿張力,似乎日常卻不同尋常的文字中。文學在此有了喚醒之意,喚醒對生命美德的追尋,比如勞作、謙遜、容忍、崇賢向善、明德尚義。
去年三月起,躍文老師沉浸“家山”世界,寫得夜以繼日、文思泉涌。有次同坐高鐵出差,他拿出筆記本電腦寫作,說起“時常有小說人物附體,同悲歡、同哭歌之感”。他常是以淚洗面,和夫人張戰(zhàn)老師敘說今天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誰。當我開啟閱讀后,才真正體會到這種附體感。每個人物的活著與死去,都是親人的活著與死去。還有作品中從容的敘述令人羨慕,作家在這個奔跑的時代擁有一顆從容心是多么難得。似乎我也在那山川路上走著、田地里耕作著,那些人物的生死、壯懷與繾綣,令人傷懷落淚。“漫水”的余公公、慧娘娘身上的真善美,延宕到了更廣闊的“家山”中。
有理想的人是不孤獨的。《家山》里的陳揚卿把全副才學都獻給鄉(xiāng)村建設(shè),他和妻子史瑞萍夏夜歇涼看擠到天井的星星,他倆談星空的遙遠,星辰的距離和生命,談如何辦好鄉(xiāng)村教育。揚卿說的話突然擊中我心:“我們活在前人的光芒里,這是宿命,也是福氣”。多么充滿詩意哲理的夜晚,是那個動亂時代屬于吾鄉(xiāng)吾土的安寧一幕。我想,躍文老師定是借著揚卿之口,說出自古往今的一個理:是精神的力量幫我們保留并傳承著內(nèi)心的安寧,“前人的光把我照耀了”。我們循光而行,也成為未來的光。
2022年末的跨年夜,躍文老師坐在北大紅樓魯迅先生教學過的大教室里,在文學中國直播中脫口誦出文學史上著名的《故鄉(xiāng)》:“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故鄉(xiāng)此刻變得那么迫近。沉淀在他生命中數(shù)十年的時光、生活和記憶,對萬事萬物生命的深深疼惜,成就了躍文老師筆下湖湘大地上的文學山水。它連同錢起的“蓮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湯顯祖的“夢醒家山淚下”、龔自珍的“無雙畢竟是家山”,交織繪就的是鐵干虬枝的壯闊山河與綿延不絕的人間值得。對許多人而言,離開“家山”,一切經(jīng)由此發(fā)生,而寫作就是回顧,回顧逝去的生命,也是體味自己的命途。每一個讀者,都在《家山》講述的一個個人物身上,看到他們?yōu)樽约黑A得的榮光。因為這些榮光,他們有尊嚴地承受起了苦難和災難。
躍文老師當然不是苦行僧式的寫作者,他養(yǎng)花種草,舞文弄墨,常與家人漫步麓山、自駕國外。在京拿到《家山》第一本樣書,他題贈夫人張戰(zhàn):“家山無雙,琴瑟合一”。生活情趣和浪漫情懷把他從寫字桌前拖回到充滿煙火氣的世間生活中,而一旦進入寫作狀態(tài),他就是“關(guān)上門,在紙上把世界打開”,“有慈悲,有熱心腸,有對人世間的大愛和大悲憫”。作家與這個世界,原本就該是如此狀態(tài)。這更添增了我對他的敬意,愛是他的文學底色,文曲人直,為人與為文的相得益彰,如同雙子塔的矗立。
走出“漫水”,歸來“家山”,躍文老師是天空的飛鳥,也是大地的行者。他的文學與生活,貼身又貼心,走的就是一條前方不斷升起的路。
沈念:1979年出生,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燈火夜馳》《夜鴨停止呼叫》、散文集《大湖消息》《世間以深為海》等。歷獲魯迅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高曉聲文學獎、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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