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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家山》意在尋求中國道德的火種

來源:生活周刊   時間 : 20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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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

1962年10月生,湖南溆浦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1989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蒼黃》《朝夕之間》《愛歷元年》《大清相國》,小說集《漫水》《無雪之冬》,散文集《幽默的代價》《無違》,訪談錄《王躍文文學回憶錄》等。長篇小說《大清相國》在日本翻譯出版,小說集《漫水》在英國翻譯出版。中篇小說《漫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2300多年前,愛國詩人屈原在湖南溆浦生活9年之久,寫下《離騷》《九歌》《涉江》等楚辭名篇。溆浦自古崇教重文,同屈原帶給這方水土的影響是分不開的。著名作家王躍文就是溆浦人,年輕時在溆浦工作,自然受到這種風尚的熏陶,因而從上學起就喜歡上了寫作。幾十年前,王躍文以一部《國畫》轟動中國文壇,各種盜版盜名書不計其數(shù),其中兩百多種小說以“王躍文”之名出版,卻不是王躍文本人寫的,從而引發(fā)的“王躍文狀告王躍文”案,成為2004年八大文化官司之首。之后,《梅次故事》《愛歷元年》《大清相國》,每一部都像一級登山的臺階,引領(lǐng)著王躍文從一座山爬向另一座山。最近,他以50萬言的《家山》,登上了文學人生的新高度,剛一出版就紛紛入選各大熱榜。王躍文而立之年翻閱族譜,成為他創(chuàng)作《家山》的一粒種子,沒有想到這顆種子長成大樹,他已經(jīng)是年過花甲。王躍文在創(chuàng)作《家山》的過程中常常淚流滿面:“說到‘淚水’,自然是因為用情很深。準確地說,不是我用情,而是生活本身動情。”


本期嘉賓王躍文

青年報記者 陳倉 李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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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驗,

必定是好的美的善的。

人事常新,說詞百變,

但很多人間基本價值是恒定的。

青年報:王老師好,我們非常好奇,你從1989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就沒有想過要起一個筆名嗎?你名字中本來就有一個“文”字,這對你有沒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王躍文:我沒有想過起筆名。聽娘說起她給我起名字的經(jīng)歷,我命該是個寫字的人。老家舊規(guī)矩是嬰兒生下第三日洗澡穿衣,此俗謂之洗三。娘說,我洗三過后,穿衣戴帽,很像個書生,就在我名字里放了個“文”字。不知道這個名字對我有無潛移默化的影響,但我上學后“文優(yōu)理劣”、嚴重偏科卻是事實。從小學第一次寫作文起就受到老師的表揚,上中學以后數(shù)、理、化成績相當差。

青年報:你是湖南省溆浦縣人,你從文化的角度幫我們簡單介紹一下你的家鄉(xiāng)吧。溆浦是屈原文化發(fā)祥地,2300多年前,愛國詩人屈原在溆浦生活9年之久,寫下《離騷》《九歌》《涉江》等楚辭名篇,你和屈原之間有什么穿越的故事嗎?

王躍文:我不敢把自己名字同屈原相提并論,但我的家鄉(xiāng)尊重屈原,我受其影響是肯定的。舊縣志記載,縣里曾有很多同屈原相關(guān)的遺跡,都因過去幾十年的建設(shè)消失了。我老家村子去縣城的路上,舊時曾有招屈亭,這座亭子夏天夜里沒有蚊子。舊時溆浦八景中有“溆水屈邅”一景,取的就是屈原《涉江》“入溆浦余儃徊兮”的意境與景致。溆浦劃龍舟、包粽子風俗很濃,都是為了紀念屈原。沈從文在《沅水上游幾個縣份》曾這樣介紹溆浦:“溆浦地方在湘西文化水準特別高,讀書人特別多,不靠洪江的商務(wù),卻靠一片田地,一片果園——蔗糖和橘子園的出產(chǎn)……”溆浦自古崇教重文,同屈原帶給地方上的影響是分不開的。我年輕時在溆浦工作,那里文學社團活動很活躍,會寫文章向來被人們看重。也許因為這種風尚,我從上學起就喜歡寫作文。

青年報:說到你的故鄉(xiāng),你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叫《漫水》,據(jù)說漫水是個真實的地名,在最近的長篇《家山》里為什么變成了沙灣?你最近一次回漫水是什么時候,和你當年離開漫水有什么相同和不同的地方?

王躍文:漫水是個真實的村莊,我在那里出生、成長,十九歲才離開。漫水離縣城十華里,臨著溆水河。我在《家山》里描寫沙灣的地理位置,就是依著漫水來的。沙灣地名是虛構(gòu)的,但基本可以跟漫水“同構(gòu)”。《家山》里的萬溪江可以看作溆水,好比沈從文筆下長河就是沅水,白河就是酉水。小說中的地名不能太實,不然就少了虛構(gòu)空間。小說是必須虛構(gòu)的。我經(jīng)?;芈?,家里還有親人,老母親還健在。同過去相比,漫水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變化最大的是村里的房屋,村上家家都修了漂亮的洋樓,完全不是過去印象中的鄉(xiāng)村模樣,已經(jīng)像小集鎮(zhèn)了。

青年報:《漫水》是2012年發(fā)表的,至今已經(jīng)十年過去了?;剡^頭來,你自己怎么評價那一階段的作品?魯迅文學獎的授獎辭中說,“如同老玉包漿,煥發(fā)著樸素而渾厚的光芒”。包漿是指文物隨著時間流逝而形成的美。你怎么理解文學作品中的“包漿”,或者說,文學作品隨著時間的流逝,反而更有價值的元素是什么?

王躍文:我理解這里講的“包漿”,指的是作家浸潤生活日久之后,其作品中流露出的對人事的洞察、理解與體貼等。時間是最公平的,也是最嚴酷的,文學作品最難面對的就是時間。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文學作品,必定是它蘊含著恒久的價值,比如好的,美的,善的。人事常新,說詞百變,但很多人間基本價值是恒定的。

青年報:我們覺得這是一個分水嶺?!堵分暗氖嗄辏阃瞥隽宿Z動中國文壇的長篇小說《國畫》,造成了一時的洛陽紙貴,然后相繼推出了《朝夕之間》《梅次故事》《亡魂鳥》等一系列作品,從而引發(fā)了流行熱潮。你能回憶一下當初的“文學盛況”嗎?這么暢銷又受到熱捧,你卻轉(zhuǎn)型了,這有什么緣由嗎?

王躍文:所謂轉(zhuǎn)型,只是我留給外界的印象。我自己從未想過轉(zhuǎn)型,也不存在轉(zhuǎn)型這回事。只是不同時候,不同的題材讓我感興趣。我幸運的是不論寫什么題材的作品,都能順手,且讓讀者喜愛。我雖然不會為了遷就讀者而寫作,但我很高興自己一直擁有龐大的讀者群。感謝讀者朋友們!我從不忌諱自己的作品暢銷。人除了寫私密日記之外,任何寫作行為都是希望有讀者的,那為什么還怕讀者多呢?同二十多年前相比,圖書銷售場景發(fā)生革命性變化,那就是網(wǎng)上銷售大大擠壓了地面實體店銷售。二十多年前,大街小巷任意一家書店都有“王躍文作品”。我這里打引號是故意的,因為小書店里的“王躍文作品”不是盜版的就是盜名的。曾有兩百多種小說以“王躍文”名義出版,卻不是我寫的。所謂“王躍文狀告王躍文”案是2004年八大文化官司之首,就是不法書商隨便找個姓王的人改名“王躍文”,再拿這個“王躍文”的身份證同出版社簽合同出了一本長篇小說。當然誰都可以起名叫“王躍文”,但該書商作的任何宣傳廣告都誤導(dǎo)讀者那個“王躍文”就是寫小說《國畫》的王躍文。

青年報:我是認真讀過《國畫》的,總覺得同題材的小說你寫的和別人不一樣,作品中似乎沒有“反腐”英雄,也沒有“正義戰(zhàn)勝邪惡”套路。你是怎么看待“類型寫作”和“文學性”之間的關(guān)系的?

王躍文:反腐很重要,但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不是只有腐敗和反腐敗兩種情態(tài)。我描寫的是生活的萬花筒,寫人在各種場域的狀態(tài),著眼的是人性、人情和人世間。文學是寫人的,不是寫某個部門的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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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山》意在從傳統(tǒng)文化中

尋求中國人的精神滋養(yǎng),

從民間、從草根尋求中國道德的火種。

青年報我們還是趕緊來聊聊你的新作《家山》吧。這部50多萬字的長篇,2022年12月推出以后,短短時間內(nèi)可謂是好評如潮,入選了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出版集團、人民文學出版社、《揚子江評論》、《收獲》等諸多文學排行榜。據(jù)說,這是你在而立之年,偶然翻閱自己家族的《三槐堂王氏族譜》,為此埋下的一顆文學種子。你能回憶一下這件事嗎?這顆種子為什么經(jīng)過這么多年才生根發(fā)芽,長成了大樹?

王躍文:我村里的《三槐堂王氏族譜》成書于1998年,為本族五修族譜。我當年已調(diào)長沙工作,奉長輩之命給族譜寫了一個序言。我當時36歲,讀了族譜感觸不是太深。大概十年前,我重新翻閱族譜,讀到先輩修水利工程的故事,讀到先輩倡辦新式小學的故事,讀到1949年祖父輩、伯父輩拉起革命武裝迎接解放的故事,我很激動。1949年3月5日,我縣緊隔壁的辰溪兵工廠被土匪張玉琳等搶劫,三萬多支槍械流落山林,山頭大王據(jù)寨稱雄,不少縣城被土匪洗劫。蔣介石給張玉琳寫了親筆信,不追究他搶劫兵工廠的罪行,且委以官職命其堅守湘西抵抗解放大軍。這時,我們村一位大革命時期參加地下黨的老革命王楚偉,策動在縣自衛(wèi)總隊任副隊長的族叔王悠然,帶回縣警察中隊和縣自衛(wèi)總隊部分人槍開到漫水,又發(fā)動村里進步青年一起成立保鄉(xiāng)護民自衛(wèi)武裝。族上有錢的出錢,有槍的出槍,有糧的出糧,籌資到辰溪購買武器支持自衛(wèi)隊。我在《家山》里寫到這個情節(jié)是據(jù)實寫的,只加了十箱手榴彈。不久,我族上這支自衛(wèi)隊加入地下黨領(lǐng)導(dǎo)的“湖南人民解放部隊湘西縱隊”,為解放溆浦立下功勛。族上參加“湘西縱隊”的人按輩份都是我的祖父輩、伯父輩,他們都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我的記憶中,他們都是普通農(nóng)民,口咬黃土背朝天,直到終老。當我到了中年再回想起他們都是英雄的時候,他們都不在人世了。想到這點,我心里頗為不安。我應(yīng)該讓人們記住他們。這是我想創(chuàng)作《家山》最初的動機。但是,當我研究了那個年代的史料,又想起自小聽奶奶和父母講起的舊故事,小說的格局又更為開闊了。不再僅僅是“湘西縱隊”的故事,不僅僅是我族上的故事,不僅僅是某個地方的故事,而是整整一個時代的中國故事?!都疑健吩鷮?、豐富、遼闊,展示的是一個時代的風云際會,一個民族的生生不息。

青年報:《家山》這個名字感覺特別好,它是怎么來的?你能結(jié)合具體內(nèi)容,解讀一下這個名字嗎?

王躍文:《家山》是個好書名。家山就是家園,就是家鄉(xiāng)。中國人都有家國情懷,而家園則是全部家國情懷的根。我一邊寫作,一邊琢磨書名。最后想到“家山”二字,心頭一亮。每個中國人心目中都有一座家山,我寫的是所有中國人的家山。

青年報:據(jù)說《家山》的創(chuàng)作,醞釀三十年,構(gòu)思十年,創(chuàng)作五年,過程是這樣子的嗎?

王躍文:說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醞釀時間,很難說得具體。也可以說《家山》是我從記事起就開始準備的,因為這部小說凝聚了我全部的鄉(xiāng)村生活積累。小時聽奶奶說的謎語,聽到的鄉(xiāng)間故事,耳聞目睹的生活瑣碎,鄉(xiāng)村風俗和生活方式,婚喪嫁娶儀禮,各種鄉(xiāng)村人的神貌和性格,等等,都深深地刻在我腦海里,寫作時這些生活素材會很自然地跳到筆下。

青年報:從《漫水》轉(zhuǎn)了一圈,《家山》又回到了生你養(yǎng)你的“原點”。你長期生活在城市,很久以來多是寫城市生活,為什么要回到鄉(xiāng)村的書寫呢?你覺得鄉(xiāng)村書寫有著什么樣的意義?

王躍文:世界是名詞組成的,我們掌握的名詞越多,我們知曉的世界就越廣闊。我慶幸自己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很多城里人幾乎叫不出十種以上樹木的名字,除了日常蔬菜之外也不認識更多的植物。我從小在鄉(xiāng)野間長大,各種農(nóng)作物、動植物、生產(chǎn)工具、時令節(jié)氣都和生活息息相關(guān),心中擁有的世界因此而豐富。然而,我自己也覺得不可解釋的是,生于鄉(xiāng)村長于鄉(xiāng)村,十九歲上大學才離開鄉(xiāng)村,雖然鄉(xiāng)村生活是最熟悉的,最有入骨入髓的體驗,但從二十多歲開始寫作以來,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沒有進入我的創(chuàng)作視域,直到四十歲以后,記憶中鄉(xiāng)村的人與事朝我撲面而來,讓我對生活的理解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

鄉(xiāng)村是最大意義上的中國,不但在于它所占國土面積巨大,人口數(shù)量巨大,而且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在鄉(xiāng)村,而不是在城市。城市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被格式化了,城市文化代表不了中國文化。文學表現(xiàn)好了廣大鄉(xiāng)村,就真正表現(xiàn)好了中國和中國人。于是,我重新審視和領(lǐng)悟家鄉(xiāng)充滿靈性的山水風物,含蓄敦厚的情感方式,質(zhì)樸純真的人情人性,重義輕利的鄉(xiāng)村倫理,這一切都進入到了《家山》的書寫里,意在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中國人的精神滋養(yǎng),從民間、從草根尋求中國道德的火種。

青年報:你前邊說過,《家山》中的沙灣是以漫水為原型的,那么文學地理中的沙灣到底是什么樣的地方呢?

王躍文:沙灣物產(chǎn)豐富,以陳姓為主的數(shù)百戶村民主要以稻作為生產(chǎn)生活方式,高高的豹子嶺同村子隔著寬闊的田野,只要叫得出名字的野物,狼、熊、豺狗、狐貍、野豬、野雞、松鼠、野兔、黃鼠狼,山上都有。萬溪江從村前流過,江邊寬闊的沙地上,橘園連著橘園,穿插其間的是甘蔗和棉花。陳姓子弟農(nóng)閑時外出放排的、打鐵的、擔腳的、學徒的、跑江湖的,哪樣都有。沙灣這里地方氣好,立著佑德公的門戶。佑德公是沙灣首戶,幾百畝田大部分租給村人種,留著幾十畝自己種,七十多歲的人,開抱棚、打草鞋,樣樣農(nóng)活做得;佑德公年年帶頭上交賦稅,是一方鄉(xiāng)賢。村長修根不愿意多管村里的事,村里大小事情都會請佑德公做主。修根辛苦經(jīng)營著自己的土地,同時他也是道士,附近村莊的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做法事道場,村里人說他“尖小”,殊不知他最苛待的是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爸蠣敗饼R樹掌管著附近大小村子的魚鱗冊,誰家有多少地,他比官府都清楚,每年上忙下忙征稅事宜都得找他才妥當,不過他的滿崽五疤子不是盞省油的燈。有喜是個八歲就失去父母的孩兒,他在佑德公的教養(yǎng)下成為知恩、仁義、勤勞的男子漢……《家山》就是從這樣的鄉(xiāng)村生活場景中展開的。

青年報:《家山》中的主要人物有原型嗎?雖然寫的是爺爺輩的故事,你在小說中有沒有給自己一個角色,或者說有沒有你自己個性化的影子?

王躍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大多有原型,比如齊峰、劭夫、克文、桃香等。但是,這些人物的塑造并不拘于原型,大量故事和情節(jié)、細節(jié)都是虛構(gòu)的,所有虛構(gòu)都基于我對那個時代和那代人的理解和認識。我沒有在小說中設(shè)計自我投射的人物形象,但眾多美好人物的身上或多或少會帶有我自己的價值、性情和趣味。有喜是我特別鐘愛的一個農(nóng)民形象,他厚道、知恩、仁義、聰明、勤勞,我在他身上寄予了自己的做人原則。揚卿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人物,他博學、理性、義道、善良、正直,我在他身上寄予了書生報國的理想。

青年報:你曾經(jīng)說過你接觸到的第一部文學作品是《紅樓夢》,而且成了你的枕邊書?!都疑健分杏写罅咳粘I顖鼍暗拿鑼?,這是否受到了《紅樓夢》的影響?

王躍文:作家會受到很多作家和作品的影響。我的確非常熱愛《紅樓夢》,但我想說的是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總體上受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較大,包括語言方式、審美趣味、氣韻、氣象。我喜歡寫日常生活場景,寫煙火人生,寫細膩微妙的情感,寫平凡日子里令人動容的瑣碎,這些都是元氣豐沛、真氣淋漓的人間景象。文學的寶貴之處就在于有能力把每一代人活過的樣子有聲有色地呈現(xiàn)出來,把每一代人的精氣神傳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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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淚水”,自然是因為用情很深。

準確地說,不是我用情,

而是生活本身動情。

青年報《家山》運用了許多精彩的方言表達,所以和《紅樓夢》一樣顯得特別有味。運用方言寫作想達到什么樣的效果?現(xiàn)在是一個大移民社會,很多作家已經(jīng)不會方言,所以都是以普通話寫作,讀者也多接受的是普通話教育,你覺得這對作品的傳播有沒有障礙?

王躍文:我不是刻意要用方言寫作,而是因為太熟悉那方水土,太熟悉家鄉(xiāng)的方言,太熟悉家鄉(xiāng)的人,完全用普通話寫作沒法傳情達意。方言都是有來歷的,多為高古雅致的古語。普通話有個基本規(guī)律是從簡從俗從一,而語言現(xiàn)象本身是豐富、復(fù)雜和微妙的,民間語言尤其生動鮮活。我不覺得會有傳播障礙,讀者只需稍稍適應(yīng)就會沉浸到我的方言氛圍中去。溆浦話里,對聲音和氣味的接受都用“聽”字,外地讀者一時會覺得奇怪,說氣味只能“聞”,怎么能“聽”呢?腦子稍稍轉(zhuǎn)一下就明白了:“聞”不就是“聽”嗎?湖南多地都把“烤火”說成“揸火”,非常生動形象。揸,意思是五指張開。揸火,是對人圍火取暖狀態(tài)的描述。

青年報:《家山》寫的是1927年到1949年之間的故事。你選取這二十年有什么特別的考慮嗎?你覺得《家山》的現(xiàn)實意義是什么?

王躍文:這個時段對我們這個民族非常重要,風云際會,波瀾壯闊,革故鼎新。這是我選取這個時段的理由。《家山》的意義是超越時空的,正如評論家劉大先所言,這部小說“承繼了雅俗中和的美學,寫出了中國文化與傳統(tǒng)的賡續(xù),透視了中國人的復(fù)雜性情,無愧于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詩這一說法”。

青年報:《家山》入選中國作協(xié)的“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這對小說創(chuàng)作意味著什么?

王躍文:《家山》入選中國作協(xié)的“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這是對我的鼓勵和鞭策。我寫作《家山》最后這年,“攀登計劃”念茲在茲,勉勵自己不放過每一個字,不放過每一句話,務(wù)必盡自己最大的文學能力,寫出自己不后悔的作品。目前而言,這部小說是可以安慰自己的。

青年報:有媒體說,《家山》凝練了你最多的心血、情感和淚水。我們注意到了“淚水”一詞,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你經(jīng)常會隨著主人公淚流滿面對嗎?每一部作品都像生孩子一樣,有著十月懷胎的艱辛,也有著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幸福,這中間你就沒有歡笑過么?

王躍文:說到“淚水”,自然是因為用情很深。準確地說,不是我用情,而是生活本身動情。

流淚未必僅僅因為悲傷,悲歡離合、酸甜苦辣都會讓人流淚。《家山》里的桃香有我奶奶的影子,桃香坐著轎子去縣知事公署替村里打官司是我奶奶的真實故事。桃香一家清明上山掛親,桃香男人四跛子撿得一小塊臘肉,原型是我外公的故事。我在小說里寫桃香一家人為幾片臘肉相互推讓的情節(jié),就像在寫自己先輩貧寒之家的溫暖,我寫的時候淚濕雙瞼。小說里寫紅花溪水庫建成之后開始蓄水,揚卿手里提劍追著水頭跑,滾得一身泥巴,回家路上見人就高聲說笑:“我和牛打架了!”寫到這里,我的眼睛也是濕潤的。小說里寫齊峰、佑德公和有喜把五十余口紅軍家屬送到?jīng)鏊缍汶y一年半,紅軍家屬下山之后佑德公發(fā)現(xiàn)陳家人在山里又生了三個孩子,高興得老淚奔涌。寫到這里,我也不禁流淚。小說里寫云枝看到報紙上報道日本投降了,她要跑回去告訴爸爸,卻怕兩個小孩子跑慢了,一手抱著一個孩子跑,淚作傾盆。寫到這里,我也是雙眼含淚。小說里寫有喜和瓜兒到佑德公家拜年,晚上騎馬回去的路上,小夫妻恩恩愛愛,我內(nèi)心十分甜蜜。小說結(jié)尾,貞一在給女兒的信中說,“娘已得長壽。今后無論娘在或不在,勿忘故土,勿忘家山,常帶兒女們回來!”小說到此結(jié)尾,我感覺一股氣流貫頂。

青年報:創(chuàng)作《家山》中間應(yīng)該也有不少歡笑和激動,你和我們分享一下創(chuàng)作的花絮和幕后故事吧。

王躍文:這本書最后的攻堅階段,我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寫作,而且每一天創(chuàng)作的沖動甚至需要自己踩剎車。說一個細節(jié),我過去用的是電動牙刷,電動牙刷的刷牙時間是定時的,我在最后一年的攻堅階段,總覺得這個定時時間怎么這么長啊,腦海當中的創(chuàng)作沖動都要溢出來了,這個刷牙定時還沒結(jié)束,真是讓我急不可耐。后來我就放棄了電動牙刷,改回手動牙刷,這樣我自己可以掌握刷牙時間,刷完牙就趕緊去寫作。

那段時間,創(chuàng)作過程太愉悅了。我每天都處于極其好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時時刻刻想寫作,說起寫作就摩拳擦掌。其實這么多年,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一直是這樣,只不過過去有些時候還能按捺一下,這一年幾乎要按捺不住,只要接到朋友們約吃飯的電話就著急。

創(chuàng)作時,書里的這些人物在我腦子里都是活的。我老婆張戰(zhàn)是一位詩人,我倆是文學同道,心靈相通。有時候創(chuàng)作完一段情節(jié)我感到很難受,就去她的房間,對她說:“對不起,今天誰又‘死’了。”我一說,眼淚就嘩嘩地流,她眼淚也嘩嘩地流。

青年報:在娛樂至上的新媒體時代,純文學的可讀性非常重要。你的作品可以說是可讀性和思想性兼?zhèn)洌@是非常了不起的。你認為,思想性與可讀性哪個更重要?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

王躍文:思想性和可讀性不能截然分開。事實上,我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會考慮思想性和可讀性這些問題,只是一個作家真誠地寫作。我相信人心是相通的,不受年齡和地域的限制,我投入真誠的寫作,必定遇見懷有真誠的讀者。

青年報:作為一位“60后”作家,你是如何看待網(wǎng)絡(luò)文學的?你覺得純文學有沒有可能被網(wǎng)絡(luò)文學所取代?

王躍文:目前的網(wǎng)絡(luò)文學完全是另外一種寫作形態(tài),它同純文學是兩回事。一是寫作人群有別于純文學作家,二是文本品相有別于純文學,三是受眾也有別于純文學讀者。一個時期內(nèi),網(wǎng)絡(luò)文學和純文學也許井河不犯,各走各的路。純文學永遠不會被網(wǎng)絡(luò)文學取代,只存在網(wǎng)絡(luò)文學遵循文學標準不斷進化的可能。只要某種網(wǎng)絡(luò)寫作還叫網(wǎng)絡(luò)文學,文學標準就是客觀存在的判官。目前網(wǎng)絡(luò)寫作擁有龐大的讀者群,這是非常可喜的,我很高興看到網(wǎng)絡(luò)作家粉絲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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