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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張岱那年看的雪

來源:長沙晚報   時間 : 2024-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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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記載:“崇禎五年十二月癸酉,命順天府祈雪?!?/p>

現在已無從考證,張岱那年看的雪,是不是就是順天府祈來的那場雪。唯一可以認定的是,“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大雪下了三日后,張岱他牽了一只小船去湖心亭看雪,他的船上有船夫,也許還有個書童,他們在湖心亭遇見兩個金陵人,坐下對飲,張岱喝了三大杯,就此別過。

看一場雪、遇兩個人、喝三杯酒,對張岱來說,也許就是他諸多小品文中平常的片段,是張岱早年諸多浪漫日子中尋常的一天,但是對于傳統(tǒng)文人來說,這就是一個象征、一個寓意,是清靜恬澹的生活方式,是隱逸出世的精神境界。

湖心亭看雪,寥寥百余字,卻似讀了整個的《紅樓夢》——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張岱曾經就是那個鮮衣怒馬的濁世翩翩美少年。他出身于累代仁宦之家,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繁華褪去,曲終人散,城郭如故,人卻已非,張岱失去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繁華盛景,晚年入山林隱居。

觀其一生,跌宕起伏,然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即便在他最春風得意的時光,他也是一位“癡人”,他的癡在于,縱使一生放浪不羈愛自由,卻著作宏豐,是徹頭徹尾的風雅文人。

正是這癡人,才能營造出這般夢幻般的景象。張岱筆下最常見的是具體而微的事物和人物,是天臺牡丹,是金山夜戲,是秦淮河房,是揚州瘦馬,是打水時偷懶的童子,是煙視媚行的朱楚生。而張岱胸中的禪意則難以言傳。禪在哪里?流水落花,日月星辰,塵埃螻蟻,雪落無聲,禪在一切的事物里,禪也在虛無縹緲中。這白茫茫一片,有生于無,實歸于虛。也許,張岱的前生,就是敲著木魚的高僧吧?獨立湖心,俯仰天地,此生何寄?只有在這里,張岱才能找到更真實的自己,他的虛妄感能得到最篤定的慰藉。

我常想,即便在最鼎沸熱鬧的時刻,他的心間塞得滿滿的也并非俗塵雜務,而是山林嘯聚,是清澗長流。也許,他只是空有一副空空的軀殼坐在人群中,似孫悟空扔了一個假身形在塵世間,真身早已入定,禪心似海。

《湖心亭看雪》這篇亦詩亦畫的作品,從我看到它的那一天起,就成了我一生難以企及的夢境——大雪三日,張岱前往湖心亭,獨為看雪,這是何等風雅的趣味,這是何等清靜的冬天況味,這是何等豐饒的精神境界。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睂懙竭@里,張岱轉換視角,他偷偷地啟用了上帝視角:“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若不是俯瞰眾生,如何能看到蒼茫雪境中,自己與書童或船夫如米粒般存在?這是一次視角的轉換,更是一次靈魂的遷移,此刻,天地蒼茫一片。張岱此文寫于晚年隱居后,是他對早年生活的回憶。也許,崇禎五年時,他尚且未曾感受如此深刻,只知道看雪是何等賞心樂事,卻在晚年悟出其中蒼茫凄清的況味來,才有了這般悲憫的視角。

喝一壺燒酒,不著一言,而能盡得人生真味。我仿佛看見他端坐在幾前,聽見他把酒注入盞中的暢快,那清凌凌的水聲,恰如他凜冽的生平。文中沒有說他們對飲都談了些什么,仿佛泊在世外,這幾個純凈的軀體沒有包裹任何心機,也許,這不語之境,正是張岱最有魅力的部分。

張岱不同于當時的大多數士人,需要通過入仕一途來找到自己的精神出口,來救贖自己動蕩不安的心靈。張岱不同。他所做的一切,看雪也罷,飲酒也罷,都是通過出世來解脫世俗社會帶來的精神困局,來完成對生命的自我救贖。在輕薄的人世間,擁有一顆素簡的靈魂,他的胸次滌蕩著的不再是小我的情懷,而是化作了對時空的詰問,外似曠達,內蘊悲憫,坐在湖心亭上,他最先接收到了那穿透塵世的光。

勘破三春,參透人生,我自何處來?我往何處去?這不解的一世浮華與蒼涼,交織在張岱的身上,成就了獨一無二的張岱。

張岱那年看的雪,永遠地泊在了湖心亭,泊在了人們的夢境里,縱紅日映照數百年,亦不曾化去。在時光的步履里,張岱是最后一位旅行者,他于一葉扁舟上,無喜無憂,微醺地站在我此生都未能抵達的湖心亭上,再次目送自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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