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學(xué)報 時間 :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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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崇木凼村,我陶醉于那一株株古樹。
村落屬湖南隆回縣虎形山瑤族鄉(xiāng),已在海拔1000米的高山之上,四面卻仍環(huán)列更高的險峰,形成山中低洼盆地——“凼”,似乎在詮釋“山外有山”與“層巒疊嶂”的成語。與毗鄰的溆浦縣山背村一樣,此處也為花瑤聚居地,千百年來兩地?;ハ嗤ɑ?。一地村民去另一地,隨便登哪家門,或許就是舅舅、姑姑、表叔、表哥等親戚家,豬血丸子、蜂蛹、土匪雞與蒸臘肉等待客佳肴便端上了桌。
剛近翠色漫溢的寨口,兩列花瑤女子便端了大碗攔門酒,將我攔住。她們自然并非深山“剪徑”者,頭戴火紅與金黃相間的圓帽,額上有金色絲線織就的抹額,身著五彩花裙,笑靨如霞,何況手中還有香氣撲鼻的自釀米酒。她們一面舉碗相敬,一面唱著山歌,聲音脆亮,韻律卻頗粗獷。略為“霸道”的是,酒不能推辭,且須一口氣喝完,否則進(jìn)不了村寨。
酒喝了,山歌尚未聽完,但我已顧不上,早被寨內(nèi)郁郁蒼蒼的一株株古樹所吸引。之所以斷定為“古”,是因樹高且大,多半有三五人合抱之粗,撐開的樹冠,猶如一把綠色巨傘,能遮蔽一整棟屋宇,若非成百上千年的生長,絕不會如此壯碩。古樹隨處都是,從四面山巒蔓延而來,但主要集于寨中田園環(huán)抱的小山上,蔚然成林,漫騰的蒼翠與四周峰巒相接,融入無邊無垠的綠海里。
古樹下多半有花瑤人家的木板樓屋,典型的穿斗式構(gòu)架,雕花窗戶,桐油油漆,古樸雅致,最宜入中國畫。漫步古樹林下小徑,也穿行花瑤人家屋檐下,綠蔭遍布每處角落,陽光被嚴(yán)實遮擋,偶爾才漏下三兩處碎影。涼風(fēng)習(xí)習(xí)而生,如同身處幽深洞穴,渾身竟有了些許寒意。
古樹多為枹櫟、水青岡、銳齒槲櫟、橉木稠李等雜木,山外極難遇見。像“因過竹院逢僧話”的詩家,我與閑坐屋檐下的村人攀聊,得知樹果然“古”。樹齡最大者1800年,堪為“樹王”。它鉆出泥土?xí)r,還是東漢建安二十年左右,曹操正斬殺吳蘭,大破烏桓,逼降鮮卑,平定北方。劉備則還在陽平關(guān)與夏侯淵、徐晃等名將對峙,勝負(fù)難料。樹齡最小者也有100年。令我不由咂舌的是,古樹林足有57畝,不下300株,平均樹齡400歲。林中還有同蔸生異樹,樹腹長翠竹的奇觀。
來到“樹王”下,我早恭肅如叩拜年高德劭的長者。它高聳數(shù)十米,探入九霄云外;枝葉蒼勁繁茂,軀干挺拔粗碩,需四五個漢子牽手才能合抱;樹皮似青銅,根部如鐵;根須盤曲若虬,深深扎入泥土。歲月如流,淘漉去山外無數(shù)風(fēng)流人物,而“樹王”依舊生機(jī)盎然,像壽聯(lián)上常說的“南山不老松”。因此,它成為寨中“神樹”,每到討僚皈、過年等節(jié)日,花瑤老少便會帶上豐厚供品,前往祭拜。
枹櫟等雜木原本極難成活,成年后還能蓊郁千百年,未遭人類慣常施加的刀斧之禍,且非一兩株,而是豐茂為林,必有緣故。望著“樹王”根部殘存的香燭,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村名何以稱“崇木”。寨中人“尊崇樹木”,一代復(fù)一代,古樹們自然得以保全了。
在古樹林另一角,一塊禁山碑向我詮釋了“崇木”之誠懇。碑為青石,立于清光緒九年(1883)臘月二十八,飽經(jīng)風(fēng)剝雨蝕,字跡多已漫漶不清,但陰刻楷書“永遠(yuǎn)蓄禁”四字依舊勾畫了了,清晰如前。這是花瑤先輩們給后代最苛嚴(yán)的警訓(xùn),也是對古樹最崇高的敬意。
后代們從不敢違背祖訓(xùn),視古樹如家人,未嘗加過戕害,即便林中長出了竹筍,也從不采收。古樹有了病蟲害,后代們會心急如焚,及時設(shè)法治理,偶爾有枝干自然枯萎,也絕不撿拾回家當(dāng)柴禾。必要時,他們甚至挺身而出,用生命保護(hù)古樹。
寨中人“崇木”,除了祖訓(xùn),還有更深層次的緣故。作為瑤族分支的花瑤,曾是一個多難的民族,先祖?zhèn)儗以夤俑艛D與驅(qū)逐,被迫遷入云端深山。層層密林讓他們躲過了一波波追殺,也為他們提供了綿綿不盡的衣食,民族得以生息繁衍。林木恩同再造,情如親人,花瑤便有了樹我一體的情感。這種情感,也是對自然生命敬重、珍愛的樸素表現(xiàn)。
寨中人并不知道,山外也有不少古人尊崇樹木。南宋地理學(xué)家王象之《輿地紀(jì)勝》載:“隆興府奉新縣后有巨樟二,枝葉扶疏,廣數(shù)畝,昔有縣吏欲伐其木者,寺有老僧抱木而泣,愿先就戮,吏不忍,以故得全。”兩棵巨樟面臨就戮之災(zāi),老和尚抱木而泣,最終用生命予以保全。他的言行,是佛家慈悲心的流露,也是對自然生命的尊重,與崇木凼村的花瑤人一樣,是一種早慧的敬畏生命意識。
古人還講究“萬物有靈”,賦予草木以情感。先秦時代的《詩經(jīng)·甘棠》中,詩人因一株亭亭如蓋的棠梨樹,想起了曾在此露營、小憩和停留的召伯,于是吟誦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痹娋淝檎嬉馇?,為了紀(jì)念功勛卓著的召公,勸告人們禁砍這株棠梨,乃至不許拉扯樹枝。這種由人及樹、由樹推人的情感,與花瑤人“崇木”之心是相通的,盡管后者或許并不懂《詩經(jīng)》,也不知召公。
崇木凼甚至還有認(rèn)古樹為爹娘的習(xí)俗。寨中若有愛哭鬧或淘氣的孩子,父母覺得與自己八字不合,需寄養(yǎng),便到古樹林拜訪,選一株古樹做孩子的爹娘。這需要一個隆重儀式,絕不可敷衍。他們準(zhǔn)備了果品點心、線香紙燭,擇個吉日,領(lǐng)孩子前來認(rèn)親。枝葉間鳥雀似乎見慣了這一幕,淡然不驚:孩子跪于樹下,父母念念有詞,虔誠禱告一番,點燃香紙,裊裊青煙中,全家或磕頭或作揖謝恩……
孩子有了古樹為新爹娘,逢年過節(jié)也會前去祭拜一番。他們是否乖巧已不重要,寨中似乎也沒人能給出準(zhǔn)確答案,但經(jīng)受了一次特別洗禮,孩子們對樹木有了更多親近之意。成年后,他們覺得滿山都是蔥碧親人,折根樹枝都是不孝,更遑論砍斫了。這似乎比古人所說“斷一樹,不以其時,非孝利”更進(jìn)了一層,后者認(rèn)為“不以其時”砍樹才算不孝。
在崇木凼,受尊崇的古樹自如生長,永享天年,而人也因古樹的蓊蓊郁郁,有了幽美家園與愜意日子。人與自然相生相伴,步入“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我徘徊古樹林,鳥語聲聲里,久久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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