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湖風奶過的人，身上總有一股厚重的魚腥味。聞到這味兒，我便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白泥湖的余爹。

春節(jié)前，貞通過微信發(fā)來消息，要來洞庭湖看鳥。我說，不用去洞庭湖，我們云溪就有一個鳥園子——白泥湖國家濕地公園。貞有些急切，春節(jié)剛過就循著夢里的鳥鳴聲翩然而來。

白泥湖國家濕地公園，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她就像一顆綠寶石，鑲嵌在長江南岸。它面積約15.9平方公里，西北距離長江不足兩千米，白泥湖濕地面積占86%，年平均溫度16.5度，雖比不上洞庭湖的浩瀚，但在化工之城的云溪能完好保留這片原生態(tài)濕地，已顯得彌足珍貴，適宜的氣候孕育出豐富的水生植物及魚類資源。因此，每年冬季成千上萬候鳥蜂擁而至，在此棲息度過冬季。

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按理說，我所居之地離這里也就十多公里，應(yīng)該對這片湖區(qū)非常熟悉，可由于生意上忙忙碌碌，我平時很少涉足湖區(qū)，生活的軌跡似乎與湖、候鳥等事物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為了當好貞的向?qū)?，臨時抱佛腳，便找到守湖的余爹要了一份白泥湖鳥類調(diào)查資料，連夜查閱。據(jù)資料記載，每年冬天來這里越冬的候鳥幾百種，數(shù)量上萬只，最常見的有天鵝、白鸛、苦惡雞，白鶴、豆雁……面對這么多五花八門陌生的鳥名，我茫然失措，驚愕不已，真是“不是行里人，摸不著行里門”。好友貞，她是鳥類保護志愿者，去過不少地方，拍攝過很多珍稀鳥類的照片，還上過《人與自然》雜志封面，所以她對于鳥的認知很豐富。因而我只能盡地主之誼謙恭地為她引路了。

通向湖區(qū)的路是一條機耕路，候鳥活動季節(jié)，人和車輛未經(jīng)允許是不允許進入中心湖區(qū)的，因此，我提前聯(lián)系了白泥湖國家濕地公園管理站的朋友，說明了來意，正好他今天值班，見到我們，他格外熱情，同意我們?nèi)诉M入，車必須留下，我們找了一塊空地停好車，步行向前。小路霜凍的泥土有些僵硬，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路兩邊是收獲后的方格形蟹塘，水已經(jīng)干枯，只有中間深溝處還存有一條白色的水帶，幾只白鷺悠閑地立在水邊，尋找著小魚蝦，或者立在岸邊整理著羽毛，仿佛對這安靜足食的生活很是滿足。風像是從湖水里鉆出來似的，冷颼颼的，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鋒利，貞不得不將羽絨服的帽子扣在頭上，將拉鏈拉到最高，只露出鼻子和眼睛。

貞是第一次來白泥湖，眼前的一切她感到陌生而新鮮。她指著蟹池里的白鷺說：“那白鷺鳥好白，好漂亮哦?！蔽倚χf：“這是湖區(qū)最常見的鳥，一年四季都能見到，前面大湖漂亮的鳥多著呢?！?/p>

經(jīng)常來白泥湖看鳥的人，都認識余爹，人們都稱他余鳥倌，這名稱可有來頭。早年，他靠打魚為生，一條小木船，一張漁網(wǎng)，靠水吃水，日子雖不富裕，但也勉強過得去。白泥湖的白鷺嘴冬季是鳥的集聚地，也是捕魚的最佳地，這里蘆葦叢生，湖水不深，清澈透光，湖底長滿天鵝最愛吃的水草，魚蝦也喜歡在水草里覓食，最適合漁民下網(wǎng)，余爹每天在這里下網(wǎng)總有不錯的收獲。按理說，人與鳥資源共享，各取所需，并無瓜葛。但聽陸城的一位文友說，余爹與鳥還真有一段故事。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冬日的早晨，余爹像往常一樣帶著十歲的孫伢子去白鷺嘴，收頭一天放的絲網(wǎng)。那天天氣有些異常，天空堆滿了黑色的云，鉛一般的沉，倒是西邊天空有道空隙，透著詭異的白光。空氣有些沉悶，沒有風，讓人感覺有些壓抑。到了湖邊，他將孫伢子留在湖邊看守摩托車，自己駕著小船直接下了湖，那天漁獲還真多，五十米長的絲網(wǎng)黏滿了各種魚，鰱魚、草魚、大白刁，密密麻麻，整張網(wǎng)提起來像一串鞭炮，沉沉的，拖不動，他手忙腳亂，劃著小木船，只顧收拾漁獲，沒注意留在岸邊的小孫子，殊不知這時小伢子手里的玩具掉進了水里。他試著用一根樹枝去撈，湖邊泥土酥軟濕滑，當他的眼睛隨著樹枝在玩具上滑動之時，腳底泥土松落，一個人仰馬翻滾落湖里，幸好厚實的棉衣充當了救生衣，讓他浮在水面，隨即小孩子的尖叫和哭聲在湖面漫散開來，將正在湖里覓食的幾只野鴨和天鵝嚇得不輕，驚叫著飛起來，圍著余爹的小船轉(zhuǎn)了幾圈又朝小伢子落水的方向來回飛行，最后轉(zhuǎn)身扎進蘆葦叢。余鳥倌感覺到了異常，隱隱約約又聽到細伢子哭叫聲，忙劃著小船往回趕，還沒到岸邊，就看見孫伢子在水里掙扎，一股冷汗不由自主地從額頭上冒了出來，他拼盡全力快速劃過去將渾身濕透的孫子撈了上來，立即點燃了路邊一堆蘆葦，經(jīng)過緊急施救，小孫子吐了幾口水，慢慢醒來，醒來第一句話驚呆了余爹，他說：“爹爹，剛才好像有一只大白鳥在水里托住我，鳥呢？”余爹心里一驚，回頭向遠處的蘆葦叢望去，見有兩只白天鵝圍著蘆葦轉(zhuǎn)圈，不時伸著脖子“嘎嘎”鳴叫，似乎受到了驚嚇聲音有些嘶啞，又好像看到小伢子有驚無險后的驚喜。他不管小伢子的話是不是幻覺，反正要不是那些驚飛的鳥報信，今天的事情絕對是另一種情況。從此，余爹心里對鳥充滿了感激，他打魚再也不去白鷺嘴，怕驚了在那里越冬的候鳥。遇上湖區(qū)水位低，鳥兒食物不足的時候，他會從家里拿一些糧食，到湖里去投喂。

有一次，他打魚回家，路過湖灘，看見一只灰色的鳥被絲網(wǎng)纏住，因為掙扎太久，這只斑頭雁已經(jīng)精疲力盡，羽毛大多脫落，腳也被絲網(wǎng)勒傷，露出了骨頭。在江湖上混了一輩子的他一眼就認出這是國家一級保護鳥類斑頭雁，鳥具靈性，見有人來，便停止掙扎，溜圓的眼睛盯著余爹，露出渴求幫助的神情，微弱的鳴叫使人頓生愛憐。余爹并沒有猶豫，丟下漁具和漁獲，套上雨褲下水，解開纏繞的網(wǎng)絲線，將它抱上岸來，由于它受傷嚴重，此時放生肯定難以存活，甚至會成為獵物。于是將它帶回家，經(jīng)過精心治療喂養(yǎng)，一個多月后這只斑頭雁恢復了健康。鳥和人一樣懂得感恩，剛開始，它不肯離去，總是飛幾圈，又回來了，站在院墻上歡叫。后來連續(xù)兩年初冬回歸，總要先來余爹的院門口看看，叫喚幾聲。第三年沒見到那只斑頭雁，他天天劃著小船在湖里到處找，傷心了好一陣子。他說：“這鳥通人性，我養(yǎng)它就像養(yǎng)個閨女，現(xiàn)在不回來了，就當遠嫁吧。”有了這一次經(jīng)歷，他覺得放絲網(wǎng)捕魚會傷害鳥，一種負罪感涌上心頭，決定改變打魚的方式，情愿少捕魚，也不再下絲網(wǎng)，并將家里的絲網(wǎng)一把火燒了。

珍禽走獸，天上大雁地上兔。早期，國家并沒有完全禁止捕殺水鳥，鳥多，盯著鳥的眼睛也多。鳥肉的美味讓個別人失去了理智，用槍打、放毒藥，候鳥的噩夢每年冬季在湖區(qū)上演，看到湖灘上成片被毒藥毒死的鳥，余爹很心痛，常常自言自語，作孽啊。2010年秋，第一張禁止捕殺珍稀鳥類的告示和禁止私持獵槍的通告貼上村委會的墻上的時候，余爹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高興得買了一掛鞭炮，弄得村里人都笑，還有人說，關(guān)你鳥事。余爹也不生氣，一股勁吧嗒著煙說，你曉得個卵。余爹還主動走村串戶勸說村民保護候鳥，上繳獵槍。冬季的湖區(qū)終于消停了，鳥兒們再也不用過心驚膽戰(zhàn)的日子了。

2019年的一個早晨，余爹還是像往常一樣背著打魚的家伙什，準備上船，村里的大喇叭傳來消息，長江流域?qū)嵭行蒺B(yǎng)生息，全面禁釣禁捕，漁民上岸。

這消息像針兒，扎在余爹心上，他一時不知所措，心里打起了嘀咕。心想，我打了一輩子魚，不打魚做什么，還奪了人飯碗不成，管他呢，接著他繼續(xù)往湖邊走。

“哥，你就別去了，等會兒鎮(zhèn)里有人找你?！碑敶逯奶玫軘r住了他。

“找我？”余爹一臉迷惑。

“是咯，昨天我在鎮(zhèn)里開會，就是講漁民上岸的事，你以后就不要去打魚了?！?/p>

“不打魚，我搞么里，老三還背著房貸呢，誰幫他？”

“莫急，鎮(zhèn)里會有安排，一條漁船補三萬，村里會安排你做點別的事。”

“今早吃了油坨里吧，嘴巴油腔滑調(diào)盡糊弄人。”

“不騙你呢，等會兒鎮(zhèn)里來人了我到哪里找你？”

余爹一臉無奈，只得背著家伙什往回走，從此不再捕魚了。

前年，國家批準成立白泥湖國家濕地公園，鎮(zhèn)里環(huán)保站給他安排了個守湖的差事，守護湖里的候鳥就成了余爹的工作。沒事的時候，他總叼著一根煙，在湖邊數(shù)鳥，拿著小本子記錄，有時還為鳥投喂食物，時間久了，鳥與余爹的關(guān)系就親密起來，只要余爹一到湖邊，鳥兒們就噶噶叫喚著飛過來，吃飽喝足的鳥們圍著余爹，余爹也學著鳥兒的叫聲吆上一嗓子，和鳥兒們說起話來。村里人見了親切地稱他余鳥倌，他也笑瞇瞇地答應(yīng)。

余爹的“鳥窩”在湖東邊的山腳下，湖堤的小路像一條蜿蜒的長蛇，仿佛通往大自然的深處，沒有個盡頭。兩邊的雜草樹枝伸出長長的手臂，仿佛想將這條通往鳥屋的土路摟在懷里。偶爾有一群小麻雀噗嗤一聲飛出來，歡快地掠過湖面，轉(zhuǎn)個彎又鉆進草叢。晶瑩露水掛在樹枝或者草尖，在晨曦中閃著白色的光。此刻的湖水平靜如鏡，水鳥的歡鳴聲從遠處傳來，要不是土路上有摩托車或人走過的印跡，你絕對會感慨這里是如此原始荒涼。

小路終于有了個盡頭，一座低矮的平房輪廓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接著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顯然這是有人在活動。平房背靠小山，蘆葦扎成的院墻，院門是一排雜木夾著兩根竹條，看起來非常原始，像是與外面的世界隔著百年的距離。

我們輕輕推開院門，一聲狗吠迎面撲來，驚得我們退了幾步。場院不大，一條木船倒扣在中間，被兩條木板凳支撐著。這時候從木船的那頭冒出一個白花花的腦袋來。我一眼就認出是余爹，顯然他好久沒有回過村了，花白的頭發(fā)快蓋過耳朵，有些凌亂的胡須上也像院墻外的野草，布滿皺紋的臉像放久了的桔子皮，黑瘦的臉頰均勻地分布幾點黑斑。那雙手就像他的舊漁船，黝黑還布滿粗糙的裂紋。

“爹爹，在忙么里？”我忙打招呼。

余爹呆呆地打量了我們半天才認出我來。

“小胡怎么這么早就過來了，稀客稀客，這不是又要巡湖了么，這船半年沒下水了，我正將它的裂縫補點膩子，刷刷桐油?！?/p>

我回頭指著身后的貞說：“這是從省城來的攝影家，也是鳥類保護志愿者，想來這里看鳥，拍點鳥的照片?！?/p>

他指著斜對面的湖面說：“觀鳥呀，你們來得正是時候，今年比往年多，你們看那邊湖面灘頭到處都是，熱鬧著哩！”

貞從背包里拿出一條煙遞給余爹說：“爹爹，這是給你的?！?/p>

鳥爹爹也不客氣說：“我缺的就是這個，現(xiàn)在守湖的任務(wù)緊，想出去買也沒時間?！彼舆^煙就隨手丟到船肚上。他招了招手說，后邊山坡上有他前幾天搭建的觀鳥臺，鎮(zhèn)上的環(huán)保站還為他配了望遠鏡。說完，放下手里的工具，帶著我們朝后山走去。

觀鳥臺離他的小屋只有四五十米，其實就是幾根木頭架起一個草棚子，鋪上幾塊木板，還用竹竿圍了一圈護欄，上下是一架木梯子。

貞有些迫不及待，背著她的攝影裝備就往上爬。

“慢點咯妹子，梯子上結(jié)了霜，當心滑，莫跌倒了。”

“沒事嘞。”

此刻的貞就像一個漢子，三五下就爬上去，鼓搗她的攝影裝備了。我和余爹點了根煙，就著湖與鳥的話題攀談起來。

原來，很久以前白泥湖與長江連成一片，屬于東洞庭湖區(qū)，后來修筑長江大護堤，將這片水與長江分離開來。以前來這里越冬的鳥很多，由于九十年代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白泥湖周邊建了大批養(yǎng)豬場，豬糞未經(jīng)處理，直接排放到湖里，導致水質(zhì)迅速變差，而候鳥大多對棲息地水質(zhì)要求高，特別是天鵝，它就像鳥類中的公主，金貴得很，它食素，民間叫它齋公，主要覓食湖里的水草，湖水污染后，水草大片死亡，天鵝找不到食物，也就不來了。2016年云溪區(qū)委區(qū)政府響應(yīng)中央生態(tài)優(yōu)先的戰(zhàn)略，為了恢復白泥湖水系生態(tài)，實行生態(tài)退養(yǎng)，全區(qū)所有湖區(qū)的養(yǎng)殖業(yè)，包括精養(yǎng)水產(chǎn)養(yǎng)殖全部清退。剛開始有些老百姓不理解，后來區(qū)、鎮(zhèn)、村各級領(lǐng)導分頭走村串鄉(xiāng)，蹲在田間地頭，與群眾拉家常，講道理，湖區(qū)的群眾逐漸理解支持起來。僅半年時間，湖區(qū)所有的養(yǎng)殖場全部退養(yǎng)，緊接著在區(qū)農(nóng)業(yè)局的引導下，開始發(fā)展生態(tài)種養(yǎng)殖業(yè)，山上種植油茶樹、湖區(qū)種植湘蓮。為了優(yōu)化水質(zhì)，養(yǎng)魚養(yǎng)蟹禁止投放精飼料，幾年下來，湖區(qū)生態(tài)很快得到了修復。同時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也初見成效，群眾的腰包也慢慢鼓了起來。如今這里建成了國家級濕地公園，與歷史文化古鎮(zhèn)陸城，長江國家一級文物保護單位大磯頭，還有銅鼓山殷商文化遺址連成一片，成了遠近聞名的生態(tài)旅游打卡地。

霧慢慢散去，陽光暖暖地照在湖面，鳥鳴聲此起彼伏。要去巡湖了，余爹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說：“我去湖對岸看看，怕有人下網(wǎng)，放地籠，水鳥怕網(wǎng)，黏住了很難掙脫，你們離開時幫我把院門關(guān)好。”說完，他從屋里拿了一把勾刀，沿著山邊的小路走去。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作為一位老漁民，到了這把年紀，本該在家里與兒孫同樂，安享晚年，可他卻不圖回報，堅守著這片水，這群鳥，這份孤獨，是感恩還是對生態(tài)文明的信仰？

我想，那湖里的鳥兒們應(yīng)該知道。

貞回省城約一個月，我收到了她寄來的一個快遞，打開后驚喜地發(fā)現(xiàn)是兩本畫冊，都是在白泥湖拍的水鳥照片。她的攝影水平還真不一般，各種鳥的飛行、覓食、休息、嬉鬧神態(tài)姿勢躍然紙上，鏡頭角度、遠近、光感恰到好處，連鳥的眼神都被她的鏡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畫冊里還夾著一封短信，委托我將相冊送一本給余爹，并向他老人家問好。

當余爹打開相冊，黝黑滿是皺紋的臉像花兒一樣舒展開來，他握著我的手說：“哈哈，這可是個好東西！”

作者簡介：

胡文祥，湖南省詩歌協(xié)會會員，毛澤東文學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班學員，岳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岳陽市云溪區(qū)政協(xié)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