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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茂椿《和吟聲聲》

來源:湖南作家網(wǎng)   時間 : 2024-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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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姚茂椿,男,侗族,湖南新晃人,居長沙。在《民族文學(xué)》《文藝報》《詩刊》《詩選刊》《湖南文學(xué)》《湘江文藝》《飛天》《散文百家》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出版散文集《蒼山血脈》(湖南人民出版社);詩集《放飛》(民族出版社)。散文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編的《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作品選集:侗族卷》。部分詩文獲獎并入選一些選本。

作品節(jié)選

群山前方

陽光在細(xì)雨洗滌后,更加透亮。群山前方,是向往中的湘江源。清新的風(fēng)迎面而來,夾雜田野莊稼的氣息。經(jīng)過山間公路的顛簸,汽車往峽谷幽翠處鉆去,像在一幅寬大的風(fēng)景畫里慢慢收筆,輕輕落在一叢濃綠的深處。

潺潺水聲耳畔低語。向?qū)П硎?,湘江源在不遠(yuǎn)處。順著水流,我把目光移向眼前的山上。

這在當(dāng)?shù)匕傩找恢苯幸肮穾X的地方,水成了最潔凈的生命體,成為一些思索充盈的源頭。當(dāng)我面對湘江,在湘江旁繁忙地工作生活,隨學(xué)習(xí)和經(jīng)歷增多,對自然與人生的許多褒抑是非,就有些感悟及溯源之想。湘江送來許多思緒,它的源頭令我向往,充滿神秘。

黃土路變成水泥路,大家放開呼吸,汽車漸至平穩(wěn),車輪下的塵沫早已消停。車駐。移步。無數(shù)笑語。流水露出天然的面目,沒有雜質(zhì),無比鮮亮。水面太小,倒映不下兩邊的山,任由一些草木搖頭晃腦進來,打個照面。遇有花朵盛開,水面定將蕩開一圈圈羞澀的漣漪。源頭還有不短距離。小溪按捺不住,有如童年般的活潑,有著脆亮的嗓子,歡快的聲響伴著它朝石板坡下奔去。

溯源需要上坡。在木質(zhì)棧道,踏一級一級的臺階。棧道規(guī)整,彎曲,上揚,顧及游者的舒適。皮鞋摩擦在棧道上,毫無以前踏木梯的感覺,穩(wěn)扎,無聲,踏板明顯不是精細(xì)加工的南方成群的松杉。木質(zhì)佳美,據(jù)說來得很遠(yuǎn)。棧道與水流上下并行,依地勢保持忽近忽遠(yuǎn)、忽高忽低的距離。一些濕氣穿過水聲,軟軟地拍在欄桿上。小鳥的脆鳴被融進水里,水聲便在小鳥的翅膀上騰起,朝山頂幾叢翠竹飛去。

野狗嶺有了湘江源的大名后,人們叫喚它的時候少了,但說到湘江,說到它作為源頭從這里流出的水需要大家珍愛的時候卻多了。它成了無數(shù)湘人的詩和遠(yuǎn)方。踏棧道踩石階的步行,到達不了那個孕育湘江的神秘泉眼,石壁聳立,我只能在一襲薄紗般的天泉瀑布前佇立。仰望水瀑,想象它有怎樣的神秘身影和動人的神情。

我從大湘西到長沙叫了幾十年的母親河,源自這里。歲月奔流,對母親河的感恩之情愈來愈深。在星城第一次看到湘江,就有久違的親情在心中涌動。喝了湘江水,那些甜蜜和牽掛,就一滴滴一絲絲融入血液和靈魂。湘江的養(yǎng)育,使一個懵懂青年一步步成長,感受時代陽光,增添生命力量。

感念湘江源頭天賜,紫良瑤鄉(xiāng)更名為湘江源瑤鄉(xiāng),影響和名聲與日俱增。我從縣到省先期是做民族方面工作,辦公室同事有漢族土家族苗族侗族和白族,當(dāng)然少不了瑤族。我們在這備受關(guān)心,自己也初心明晰。短短幾年,我工作足跡遍及三湘四水的民族州縣。就瑤鄉(xiāng)而言,最難到達的湘東龍渣、湘中小沙江虎形山,我都隨領(lǐng)導(dǎo)住過。遺憾的是,地處湘南的紫良瑤鄉(xiāng),一直沒有前往。某年參加多部門調(diào)研,行程萬里,我前后去了許多民族村寨。住在高寒的虎形山茅坳瑤鄉(xiāng),貧困景象令人忍不住流淚?,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艱苦經(jīng)歷成為我調(diào)研思考履職的寶貴財富。

在長沙的最初日子里,我喜歡將目光長久停留在寬闊坦蕩的湘江水面。無論遠(yuǎn)在城郊還是近在咫尺,都有滿懷的激越和暢想。凝視橘子洲頭和第一師范,有大河奔流前指點江山的感慨。紅色基因得以不斷覺醒。在湘西塔臥的一棟小木樓前,我對紅色隊伍的成長壯大,有了深切的感受。八九十年前黑色恐怖下的湘江上游,紅軍差一點遭遇了滅頂之災(zāi),但鮮血沒有白流。它見證了湘江兩岸的黑暗與光明,一個日益美好的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近年,信念堅定的斷腸明志的紅軍師長,軍民魚水情的半條被子的故事,又為我們的信仰注入了新的情懷和元素。它使我懂得湘江的水流再大走得再遠(yuǎn),不能忘記它的源頭和起點,不能忘記經(jīng)歷過的艱難和挫折,不能忘記前行中的無數(shù)溪溝和支流。

棧道之上,又是沿山的臺階。不知哪來的石塊,為拜謁湘江源的游人作著沉穩(wěn)的鋪墊。人隨石階上升,水沿溝谷下去。各懷心思,各得所愿。有些情懷濃郁的水,迷戀源頭的山色,在某個水域流連再三,才緩慢前行。而前方,它會遇見也會迎來一條又一條溪河,從最初毫不起眼的小小隊伍,不斷發(fā)展壯大。它清冽,很甜,另一些加入者,同樣清且甜。當(dāng)然,排除不了某個溝谷剛剛遇到大雨,流水沖刷腐朽的樹葉,渾噩的黑泥黃土,翻滾而來。也排除不了人為的違反自然的后果,筑堤挖沙,生活污染,直排勞動生產(chǎn)與工廠企業(yè)的廢水。湘江源及各支流上游的純凈,經(jīng)中游下游的污濁,最終的水會不成樣子。流動的歲月,給我們留下了無數(shù)的遺憾。近些年的治理保護,才使湘江又煥發(fā)青春。

天泉瀑布的脆響令人詫異,那些響聲在山間渺茫的靜里,顯得不太真實,可它們在耳畔的縈繞卻實實在在。來自源頭,躍下山崖,瀑布在人的意念里突然有了硬漢的感覺,不停鼓動出心中的力量。湘江源的山那邊,是九嶷山。《山海經(jīng)》記載:“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huán)之?!比f山朝九嶷,中華始祖舜帝,寄托著人們的情思和敬仰。湘水源頭,增添了人文始祖的神采和厚重。浩蕩湘江,養(yǎng)育了兩岸的生靈,澆灌著百姓的生活。湘江的養(yǎng)育和啟迪,讓無數(shù)英雄和人文之星升起。遠(yuǎn)的不說,近現(xiàn)代中國的星空里,湖湘的群英最為燦爛。湘江源,由此更讓我們景仰。我聽天泉水瀑,聽到了它們的團結(jié)奮勇,聽到了它們的自強不息,聽到了它們的無私奉獻。

有的人遠(yuǎn)道而來,一路擁擠喧囂,找?guī)讉€網(wǎng)紅角度留影,發(fā)數(shù)張照片,收獲一些點贊,滿足虛榮心。有的人神情嚴(yán)肅,一路思索多美的生態(tài),如何保護。有的人面向源頭,想到的比那些水下行后的千萬種命運,還會更多。我沒有脫離紅塵,張著仰望的翅膀,從不很潔凈的下游溯源而來。我喜愛湘江源的一切,在一個最接近流水的地方,彎腰伸出期待的手,捧一些泉水喝喝。手一點點升高,一滴兩滴清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滴下,亮目。手捧著水接近嘴唇,竟能感到親切。柔甜的感覺從舌尖開始,接著涼爽暢快,一股舒坦從心里涌上面頰,直至整個頭部。第二捧水,在口腔分泌出涼甜,從喉部美美地往下滋潤。第三捧水竟然理性起來,味覺讓開,將清甜綿甜爽甜抽出無數(shù)的絲,一點點游進意識,編織出內(nèi)心感覺上的榮幸和滿足。

一棵幾株聯(lián)體并排的樹,伸向棧道,似乎向我們揭示什么。是能夠成為一條大江源頭的水,被賦予了某種神力,才有這樣神奇的展示?是湘江的頻頻回望,還是無數(shù)期待的注入,才使靠近中華始祖的山嶺,孕育奇跡?這是一棵斜出橫向生長的杉樹,在它橫臥的身軀上,竟然向上長出六七株子樹。小杉沐浴陽光,在幾只蝴蝶的環(huán)繞下神采自足,雖然它們還沒高壯,但足以令我們浮想聯(lián)翩。

喝過湘江源頭水,看過天泉瀑布,返程感到很不過癮,不能在烙上精神印記之外帶走源頭的一點什么。藍色背景里的潔白云彩不能帶走,舒適甜潤的空氣不能帶走,婉轉(zhuǎn)絢麗的鳥語不能帶走。同伴魔術(shù)般摸出個空礦泉水瓶,近乎得意地在我眼前晃動,我立即羨慕他的先見。他立刻笑容滿面,把一個同樣的瓶子,遞到我的手上。

我們煥發(fā)童心,邁腿跑向湘江源的水流。

老   家

老家離我出生地扶羅的寨街,有幾十里山路。那地方叫鴨塘。傳說一口水塘,在耀眼陽光下,有金鴨子熠熠生輝地出沒。老家由此得名。鴨塘界上有個讀書的地方,父親讀過幾年書,解放后有了工作的機會,離開了老家。

我不在老家出生、長大,卻對老家感受特別。它的意義,或許與當(dāng)前離鄉(xiāng)的新城市人有所不同?;乩霞业慕?jīng)歷,沿途景色,一些小小事件及由此而生的憂樂和思緒,有的越來越清晰,就像近在眼前,而有的已經(jīng)迷迷茫茫,變得非常遙遠(yuǎn)。

大彎界

穿過扶羅街頭的公路,沿灑溪往上游方向走,經(jīng)過幾個小寨,壩子越來越窄。溪兩岸的山脈不斷升高,收攏的地方,是個從沒干涸過的湖泊。這叫龍?zhí)恋暮床淮?,周圍草木陰森,四季霧氣繚繞。前人對它不甚了解,加之敬畏,留下許多有如巫蠱的傳說。

關(guān)于龍?zhí)恋膩須v有幾個版本。一說,一個窮苦的看牛娃發(fā)現(xiàn)一大蔸頭天割了第二天又有的青草,被財主逼迫,挖開草蔸,出現(xiàn)一個要什么有什么的寶貝。隨之,一股大水噴出,淹沒了一切,出現(xiàn)了龍?zhí)?。很久以來,這里的塘邊水中,死過一些無辜的人。被水淹的、砍柴被樹砸的、從懸崖上摔下的,不一而足。傳得更神的故事,是一個整日懵懂的人,在塘邊見到兩條大魚,大如家里曬谷的曬席,比雙人床還大。他陷入無邊的恐懼,不久病亡。還有人說,塘里的龍,在某年的大水時,隨水走了,有人看見在洶涌的灑溪,一條大蛇很兇猛地沖出去了。

我回老家,一般不從龍?zhí)吝叺男÷吠献?。一直走著的花階路,在離龍?zhí)翈装倜椎牡胤?,在還看不到塘和水時,就逐步抬升,朝著侗語叫擒恰的高山爬去。擒恰的坡很陡,但花階一路向陽,兩旁的樅樹杉木高大繁茂,鳥聲悠揚。我看見很美的大鳥,如紅中帶綠、斑斕的錦雞,就在林叢樹間,悠閑從容地飛落騰挪。它們艷麗的羽毛,展開時能讓人感到,什么叫驚艷。在你期待清晰卻未明了之間,啪啪幾聲,它們拍翅一飛,躲了起來。

上到擒恰坡頂,進入大彎界的地域。我不知大彎村有幾個寨子,走在離山脊很近的花階上,就像穿行在深深的密林中。有的地方,頭頂是大樹斜伸出的枝椏,夏天的中午也不見太陽。想在這截路看到周邊的木樓,真是有點異想天開。興奮盎然走著,清涼,幽靜,一陣風(fēng)把你帶入一個古木參天的三岔路口。而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真切感到,一些令人害怕的氣息,在周圍一陣一陣地漫延。

一棵黑黑的古樹,像一年四季沒曬過多少太陽的老人,略露病態(tài)。除了天生的臉黑手黑腳黑,卻還非常神秘地枝繁葉茂,葉子濃密得像那個老人從上到下罩著一襲黑衫。黑衫里面到底藏著什么,你悄悄伸出的想象,由于害怕,不敢深入。收回小心翼翼的目光,我發(fā)現(xiàn)樹邊不遠(yuǎn)的地方,擺著幾塊方正的石頭。石頭前,數(shù)根香棍工工整整插在泥巴里,還有幾團紅燭和黃草紙燃燒過后留下的痕跡。

我知道,這是人們敬神擺土地的地方。當(dāng)?shù)?,人們?xí)慣將土地神稱為土地菩薩,源于人們不懂得世界上幾個著名的宗教,更不懂得教內(nèi)的級別、分工。

也就是那棵古樹,讓人想起一些傳說,我甚至有時認(rèn)為,它至少成了精,是一棵徹頭徹尾的樹精,嚇唬著天昏地暗或夜晚途經(jīng)的行人。當(dāng)然,它更有可能是棵樹神,它從上至下直至樹根,都神性十足,用許多細(xì)節(jié)展示著是神的更大可能性。一方面,它邊上有土地神,我了解凡是神都是好的,神的群體只有保佑人、幫助人的,起碼我沒聽說過神害過好人。另一方面,我在樹干上不止一次看到過人們對它的崇敬和信任。在一人高的地方,常常貼著一些紅紙,上面寫著幾行毛筆、鋼筆字,意思是請過往的親戚朋友知道并拜托轉(zhuǎn)告,某月某日,大彎寨或某某寨某某家,有如某某老人八十大壽等好事,請親友到時來喝酒,或老人不想煩勞大家,只請哪幾處至親,感謝其他親友并請諒解,等等。我有次看見,上面貼的內(nèi)容是:“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哭夜郎,過往行人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毕旅孢€署名并說明緣由。我當(dāng)時出于極大的好意,一連幫那家念了幾次。我仔細(xì)端詳,古樹遒勁的樹枝,像粗壯的手臂,能給需要幫助的人送上無窮的力量。樹枝和樹干的交接處,就像在人的腋窩的地方,纏著不少紅綢,我想,那應(yīng)是人們對它在一些方面顯靈的還愿和謝意吧。

快到大彎坡,必然像遇到一個親切的老人一樣,遇到一眼清泉。走了一個多小時,肯定口干舌燥,來到泉水邊,一種心想事成的滿足或者對善解人意者的感動會油然而生。泉水叮咚響,一股甜蜜早已沁人心脾。但是別忙,不要著急喝水,先得輕輕撥開,在你之前喝過水的人留下的井標(biāo)。

那些井標(biāo),多是一些黃茅青草,打著一個很好看的結(jié)。我非常感謝前人留下的這個習(xí)俗,它提示人們幾層意思,說明這個水喝過啦,沒有問題;也提醒過往的人,不要弄臟了,后面經(jīng)過的人還要喝吶。有的人性急,撩幾點水在邊上洗手,手干凈了就捧起水喝。更多的人會看到邊上,那幾叢早有準(zhǔn)備的青樹,你只需摘兩片巴掌大的樹葉,輕輕一洗,合攏一卷,就成了一個環(huán)保的真正綠色的杯子。捧著樹葉杯,慢慢喝下汩汩冒出的甘泉,那種感覺,怎一個美字說得。

上得大彎坡,總感到有亮堂堂的陽光,突然降臨。大坡綿延,小路平坦,眼前稍大的樹木不多。向陽的坡面,雖然比較陡,但幾乎全被開挖成旱土。路的兩旁,曾給我?guī)碓S多快樂。杜鵑花開的季節(jié),東一叢西一叢的大紅、桃紅,在風(fēng)中搖曳,特別的惹眼,摘幾朵干凈的放入嘴里,那種清新和淡淡的甜味,至今難忘。野果成熟的時候,路旁更令人興奮的是又紅又密的東西,侗話叫覽產(chǎn),我不知它是不是漢語中的山楂。那東西有點甜,水不多,助消化。吃過覽產(chǎn),就可以到坡中間的涼亭躲太陽、歇涼了。

鴨  塘

十四歲那年我讀初二,即將邁入高中,步入青春的行列。在向扶羅中學(xué)團組織遞交申請書后,老師安排兩個同學(xué)與我一起,去老家了解家庭歷史情況。老師開過介紹信,我與同學(xué)在一個周末的中午出發(fā)了。這是在沒有大人帶路的情況下,我第一次尋路走向老家。

在幾十公里人煙稀少、斷斷續(xù)續(xù)的花階路上,我們有說有笑。同學(xué)對名聲在外的鴨塘,心馳神往。

過了大彎,就要下坡。花階邊上,一股激流在不知疲倦地響亮地鳴唱。由于河床陡峭,叫做陡溪,可在一些地方,被人們寫作斗溪。

下過陡溪,彎彎曲曲走過一些田園,經(jīng)過幾個鳥語花香的小寨,我們看見晏家寨前橫跨溪上的風(fēng)雨橋。那橋不大,比較簡陋,沒有雕梁畫棟,但已具備遮風(fēng)擋雨的功能。運氣好時,碰上一兩個老婆婆或?qū)⒊衫先说膵輯荩跇蝾^笑容滿面賣粑賣粉?,F(xiàn)在的晏家鄉(xiāng)當(dāng)時是個行政村,由于相對開闊,居住比較集中,那時設(shè)有如供銷社的代銷店一樣的幾個代辦點,而最有規(guī)模、最熱鬧的,是村里的小學(xué)。我在縣里工作時,曾在該校調(diào)研青少年工作。

往前,又要上一個大坡。當(dāng)時從縣城來的公路,途經(jīng)魚市公社,窄、陡、拐彎抹角地經(jīng)過那個坡,才通到晏家。爬坡時,為縮短路程,我們走近乎筆直的小路,幾次穿過大家稱為馬路的公路。上了坡,汗淋淋地沿著馬路往前,不斷曲折地往前,將到達一個叫血飽屯的地方。每到這里,我的耳邊老是響起先輩們與封建官兵、與強盜土匪廝殺的聲音。眼前模糊,樹林草叢中似乎還有晃動的身影、斑斑的血淚。拐過小彎,走出這一段陰郁,前方,才姍姍現(xiàn)出一個并不怎么寬敞的山口。

“鴨塘界到了!”我手朝前一指,同學(xué)幾個一起興奮。

幾顆蒼勁大樹,屹立山口。它們像一排威武雄壯的士兵,守護著方圓數(shù)里的安寧,保衛(wèi)著一個個山寨。它們也像幾位日思夜盼的老人,焦急地等待在那里,迎接遠(yuǎn)方的客人和外出歸來的親人。

站在大樹邊,遠(yuǎn)遠(yuǎn)望去,鴨塘的上寨中寨下寨連成一片。建房的坡不很高,依山建造的木樓從下往上,一層一層地上升。深色的屋,上面覆蓋著黑瓦,淺白的翹檐非常醒目。人家不很多,但迎面張望的木樓很齊整,遠(yuǎn)遠(yuǎn)就給人一種團結(jié)的印象。

想必,同學(xué)已經(jīng)知道,對面的那些木樓里,全是姚姓人家。侗族的聚族而居,延續(xù)得很好。一般地說,山間的村寨,基本都是宗親家族不亂,同姓之間輩分不亂。這里雖不像南部侗鄉(xiāng),按宗族家族建有鼓樓,族群標(biāo)志很外在看得到,但這里選屋場建房時,也會有些規(guī)矩邊界。人們在侗寨出生,就會在百花盛開的民俗中,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在新晃鄉(xiāng)間,姚姓之間不能通婚,不知是哪一代留下的規(guī)矩。而縣內(nèi)人口最多的楊姓,劃分了如七甲楊、八甲楊等群體,不同甲之間卻可以結(jié)婚。由此一來,就有了很多有意思的生活生態(tài)。如寨中某家在楊姓或吳姓的寨子娶個媳婦,那這個寨和那個寨,任何一家之間都成了姻親。人們按聯(lián)姻人的輩分,嚴(yán)格區(qū)分長輩和晚輩。貴客臨門,被親人們爭搶著招待,若在一些大的寨子,一天到黑都會吃飯喝酒不贏。

我老家的屋,在上寨比較中間的地方。上輩勤勞,建的屋比較大,一棟主屋,還有一棟同樣較大較高的廂房。

我與同學(xué)的到來,讓祖父、叔祖父等老人非常高興。他們竭盡所能招待我和客人,然后連夜去干部家開出證明。

風(fēng)水樹 母女井

從鴨塘界朝鴨塘寨子望過去,在上寨和中寨之間的一片古樹,非常醒目。那些參天古木,一棵棵隨便站著,從山腳到山腰,樹冠幾乎連成一片。記得很小時,祖母去世,我走走停停磨磨蹭蹭,輪流在父親和舅舅們的背上,趕往老家。那一條山路,實在漫長,緊走慢走,都見不到幾棟房子,看不到幾個人。小腳磨出了泡,痛進了心里。到達鴨塘界的大樹下,坐在草叢上,遠(yuǎn)望那一群老樹,我感到了自己小的無奈。寨子上,吊喪的嗩吶聲,無力的鑼鼓聲,稀疏的鞭炮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寨上的人看見了我們在界界上的身影。有人迎過來了,我卻看不見,只感到那一群古樹表情凝重,離我們越來越近。

古樹林為鴨塘增添了美。夏天枝葉蔥綠,引來方圓很遠(yuǎn)的大鳥,一群群地飛來。中午歇涼休息,嘰嘰喳喳說過不休,或居高臨下地高歌。有的把窩搭在上面,早出晚歸,不知所往。有的喜歡熱鬧,聽見樹下有人經(jīng)過,就拖腔拉調(diào),來那么幾句,不知所云。到了楓葉紅了的季節(jié),幾棵楓樹尤其顯眼。楓葉一叢一叢的,在高處搖晃,像醉了酒的臉一樣。偶爾會有小手大的楓葉,飄灑于風(fēng)中,像一些紅色的小鳥,飛在樹間。

這個老樹群落規(guī)模不小,每一株都高大俊美,生命力又及其旺盛,引來了不少人的拜訪。有的考察,有的拍照,有的甚至想把它們中的某一棵買走。高齡幾百年,矗立數(shù)十米,這些樹成了這塊土地上最老的主人,也成了鴨塘寨一股不散的靈魂。它們歷經(jīng)風(fēng)雨往天空撐起的,不僅是賞心悅目的美,而是族群生命生生不息的風(fēng)景。它們古老的身軀,展示著侗鄉(xiāng)山寨的厚重。政府林業(yè)部門,已將它們登記造冊,列為永久保護。

鴨塘上寨還有個有特色的地方,那就是水井。一股開口不小的泉水,從未干涸。泉眼下,一口透明的不太深的井,蕩漾著每戶人家清晨挑回飲用的甘泉。井口溢出的下方,是又一口規(guī)模稍大稍深的水井,井中的水,用于人們每天洗菜洗衣洗物。這像個呂字的上下兩口井,當(dāng)?shù)匚幕擞械姆Q為套井,我卻稱它為母女井。因為它,多年演繹著侗鄉(xiāng)母女生活的生態(tài)。

有勤勞的母親,也就有勤快的女兒。母女井旁,每天來得最多的,是寨上人家的女人。不論母親女兒,還是婆婆媳婦,一日兩餐三餐,生活中的洗東洗西,都需要在井邊操持。大集體的時候,男女一樣出工,稍有休息,男人們上山砍柴,女人們洗菜做飯。田土分開各自生產(chǎn)后,女人更是井旁的勤快人。一年365天,沒人離得開這兩口水井。

從母女井流出的水,沿著下行的水溝,灌溉寨里的稻田,還充實了幾個水塘。外面嫁來的女人,從晚輩變成長輩,這里嫁出去的姑娘,也在延續(xù)山寨的血脈。母女井,從來都沒有干涸。

母女井離我家老屋不遠(yuǎn),兩百米左右。在老屋二十多年前毀于寨上火災(zāi)后,我近年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掛親,不想看那荒涼的屋場,就喜歡一回回從母女井邊經(jīng)過。頭些年寨上人說干旱下雨井水很差,要求在更高的地方新開水源,為每家每戶牽去自來水。我們在外的人積極捐助,圓滿做成了這件好事。母女井被冷落了。而近年許多年輕人外出打工,在家的人減少,自來水沒人管護,水差了,水管不通了。從而,母女井又被重視,又有人飲用了。

望著母女井水,我身邊淳樸沉默的山寨,突然變得開朗起來。由井而生的小溪,是寨子的一個肢體,叮咚纏綿的聲音像老人的敘述,潺潺不休的語言在慢慢流動。它與古樹上的鳥鳴,相映成趣。好像鳥鳴是寨子的歌聲,一會兒在樹叢,一會兒在木樓,從這里到那里,不停地飛翔。山寨的女人沒有閑暇打扮,沒有工夫唱歌抒情,這母女井的水,就扭動著腰肢,把她們的婀娜,淋漓盡致地模仿再現(xiàn)。

老家黑得發(fā)亮涂滿桐油的木樓,因風(fēng)水樹變得有更有精神。一些男人走出大山,心中裝著挺拔的古樹,就有了頑強和力量。母女井的水在人們血液中流淌,常喚起他們的鄉(xiāng)情和親情。

老家,被擁在懷里裝在心里,隨我們走南闖北。在游子夢中,它是一片定格的風(fēng)景。游子用回憶,將它一次次重溫。一棟樓,一棵樹,一口井,都會讓人懷念老家。一段生活,一些場景,一些細(xì)節(jié),總在眼前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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