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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晨輝:故鄉(xiāng)

來源:   時間 : 2017-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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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xiāng)太久遠了,以至于我童年時代,看著屋對面的青山,感到那是一面看不透的時間古鏡。青山中隱著我祖上的魂魄。有的早不是我的祖上,是很多人的祖上了。他們何時成了青山的一部分,對于我,那不過是一種永遠的過去,停留在那里。

  我奶奶閑暇時,也凝望那一脈青山,眼里有光。奶奶告訴我,你爺爺就葬在那龍尾巴上,不然,你父親哪能做官呢?我才六七歲,根本無法理解奶奶的話語。后來,我進城讀書了,奶奶也跟著進了城,她還在說起那山。奶奶反反復復著三個字:風水好。倒是我父親,碰上他的老娘講這個,總以一種唯物主義者的不屑笑一笑,說,哪有什么風水啰。奶奶便舉出幾個例子,誰家因祖上葬在山上的一處風水地,后代出了大官,誰家因為葬得不是地方,本來一個好興旺的家族忽然間就衰敗了。

  可能是聽奶奶說得多了,我突然對故鄉(xiāng)那一脈山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山里面深藏著許多千奇百怪的洞,像那神魔小說中的仙洞,誰家運氣好,占了個最大最好的,誰家就得天獨厚,出大官。當然,我這荒謬可笑的想法羞于告訴任何人,因為,奶奶所說的風水,神秘得我有點害怕,甚至,我少年的心靈里對此比較恐懼。那份神秘里含著天地間的詭異之氣。

  我長大以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故鄉(xiāng)四面的山,全像貼了封條似的蒙著二個字:風水。淡墨色的山從遠處看,幾乎與蒼天一色。山仿佛時間大海里浮著的船,向我們預示著一種不可測的沉浮。本來,作為一個青年,我看青山多嫵媚。但老祖宗一代代貼在上面的風水,莫名地給我心里添了幾分巫氣。我只敢對自己說,我厭惡這種感覺。那么嫵媚的青山,無端地被風水弄得不干凈了。特別是河對岸立著一座山,叫天子山。天子山上附著一個傳說,那自然是代代人口口相傳,說此山的風水本可以出皇帝的,只是被一個心地不正的人給毀了。年代應該是清朝中葉,這人偶爾聽風水高人說起一處寶地,便回家將老娘毒死,葬于此地。因傷了天理,那個本該出來的爛皇帝夭折了,等等。在本縣所有的民間傳說中,我最討厭這個關于鳥天子的故事。它簡直像一塊破布,懸在青山的一角。每當朝陽照亮天子山時,我就希望那新的色彩能把這個鳥傳說驅(qū)逐而去。風水不是故鄉(xiāng)真正的本色,相反,它使我夢中的故鄉(xiāng)變得渾濁了。

  我不曉得從哪一天起,對故鄉(xiāng)變得不恭敬起來。

  以前,鄉(xiāng)下來了親戚,我十分高興,喜歡他們講鄉(xiāng)下的趣事。后來,見他們常來麻煩我的父母,借錢啦,打官司啦,看病啦,仿佛我父母是萬能的。反正,無事不登三寶殿。尤其是借錢,出現(xiàn)好幾次不還錢的事情。倒是我父母大度,權(quán)當送了人情。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蠻重的小農(nóng)意識,諸如占小便宜目光短淺等。我對他們的態(tài)度變了,有時言語間不那么熱情了。我父親對他們向來感情深厚,見我如此,便嚴厲批評我不應該鄙視他們。父親說,他們過去吃苦太多了,所以性格上都比較膽小,但他們是淳樸的。我當然認為父親沒錯,可一見到他們,不由得想到他們對風水的極端迷信,心里總是不那么暢快。

  巫氣重重的風水像一道道符咒,懸在他們頭上。我跟父親偶爾談起這個,父親有一次說了一句令我震驚的話。父親說,他們的祖輩大多數(shù)在過去活得苦,活的窩囊,甚至受各種強權(quán)欺壓,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盼著兒孫有造化,能站到那些強權(quán)之上,做人上人,才算出了一口氣。

  原來,他們的好風水說穿了,就是他們的出頭之日。幾千年來,他們活得不像個人,做一回真正的人,是祖祖輩輩的祈盼。

  父親太懂得他們了,因為,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覺得飄蕩在故鄉(xiāng)山上的風水,與其說是迷信,倒不如說是對命運的一種敬畏。作為小百姓,誰不敬畏命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式的掙扎,那不過是一種魚死網(wǎng)破的最后吶喊,最終也是一種悲劇。

  這些年,清明時節(jié)回故鄉(xiāng)掛青,隱約看到了鄉(xiāng)親敬畏命運的這種姿態(tài)。

  其實他們首先敬畏的是土地。土地太神秘了,萬物生長,起始衰榮,都以這土地做背景,無論你飛得再高,走得再遠,最終還是要回歸于它。所謂風水,不過是一種虛幻,或者是白日夢,漂浮在土地之間,鄉(xiāng)親們——百多年前的人,他們除了相信皇帝,就是相信風水了。故鄉(xiāng)便在風水中變了味。

  我所依附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一直遙望,孤獨,尋覓。也許,故鄉(xiāng)對于人短短一生來說,只是虛幻的想念,空洞而美麗的牽掛,吸引著你走下去。

  而風水蒙著的故鄉(xiāng),蒼黃色的味道依然存在。

  這自然是我的內(nèi)心感受。我對此欲哭無淚。正如一塊純金,卻涂抹了一層金水,弄得真不真假不假了。不說別的,光是故鄉(xiāng)土地上那些草,年年歲歲無言地綠著,就讓我喜悅無窮了。草才是故鄉(xiāng)真正的色彩,自古把卑微的生命綠到天荒地老。唐宗宋祖,秦皇漢武,最后都成了草的一部分。草并不因此而虛榮備至,它依舊是草。如果祖先真有靈魂隱于土地之間,那我覺得那就是草。草是土地的血管,重重踩它,會踩出血來。

  我苦難的祖先們,你們是草,還綠在山上,田里,就足矣。

  每次,當故鄉(xiāng)的人說到風水,我馬上想到草,鋪天蓋地的草,那種暖意,那種新鮮,來驅(qū)趕另一種蒼黃色的味道。故鄉(xiāng)之所以不老,因為遍地綠草啊!

  也許是年齡關系,父親回故鄉(xiāng)的次數(shù)多起來。父親依然不信風水。他可能內(nèi)心深處也不喜歡青山綠水間的這一層渾濁。應該說,是父親愛這故土所至。只是,他對故鄉(xiāng)的人太有感情了,他們所有的行為,他都不覺得為過。他不想改變他們,也沒法改變他們。父親常說,順應時代發(fā)展,很多事情自有變化。隨它去好了。

  父親在形式上卻略微有了變化。他曾經(jīng)站在祖墳前,從不下拜。現(xiàn)在,也上拜天地下拜父母了。父親往下拜的姿勢蠻有意思,那么正經(jīng)地立在我爺爺墓前,自言自語不知說了句什么,然后,慢慢蹲下去,膝蓋輕輕著地,直著腰,雙手合十。他拜得一點也不規(guī)范,拜祖先是有規(guī)矩的,他沒學會。他雙手幾乎沒挨地,卻又很虔誠,拜了幾下。

  父親拜完,我拜。我的感覺自然與父親不一樣。因為我爺爺在我還未來到這世上時,就已辭世了。所以,爺爺在我心里只是一個特定的概念,或者說,就是一個純粹的稱謂。倒是我奶奶,讓我懷念。我是奶奶的牽掛,她是我的另一個故鄉(xiāng)。我感到奶奶早已借助了土地的力量,化作了一棵綠草??赡苁俏覍δ棠谈星樘盍?,我寧愿相信她化作了草,也不愿相信她躺在黑黑的土地里面。草年年綠著,多好。如果真有因果輪回,那也是繞著大自然輪回,繞著故鄉(xiāng)輪回。人化作草,草打濕故鄉(xiāng)的土地,土地五谷豐登,五谷再滋養(yǎng)人。有了這么一個輪回,故鄉(xiāng)就生生不息了。這充其量是我可笑的想象,故鄉(xiāng)的人,每天忙著生計,哪有閑心想這個呢?

  他們最后相信的,依然是宿命。風水,就是宿命的一張風俗圖。

  我父親這幾年老擔心我忘了故鄉(xiāng),每年的清明,來到山上,指著祖先的墓告訴我,我老了,你若不記著這地方,到了你的下一代,就全忘了。

  我無言以答。我想,還往下幾代,他們回首的故鄉(xiāng)又在哪里?這的確是個問題。至少,對于我父親以及我,是個問題。但對于我們后來的子孫,卻未必。他們的故鄉(xiāng)當然會更廣更闊,那是他們的事情,與我們關系不大。

  站在祖先的山上,腳下的綠草隨著山勢,向天邊綿延而去。只要有綠草生長的地方,就有我們的故鄉(xiāng)。人短短一生,在時間宇宙中自然不值一談,可只要溶入故鄉(xiāng)中去,就不孤單了,不苦短了,故鄉(xiāng)是我們暖暖的一念。

  如果連這一念都沒了,那真正是苦海無涯了。

  剎那間的一回頭,故鄉(xiāng),看不到你,我已是熱淚雙流

  望不到頭,又時刻在遙望著。

  一棵綠草對我說,孩子,青草挨天擦地的角落,就是我對你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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