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7-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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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裹在琥珀里的一只遠古粉蝶,陽雀坡凝固著三百年前清朝村落的風韻,安靜躺臥在近午的陽光里。
這是層巒萬壑的雪峰山腹地一處隱秘山窩。四圍緩坡上簇擁著一桿桿昂揚的翠竹,盛夏里的竹葉青碧欲滴,與一塵不染的蔚藍色天幕相映照。竹林偶爾間雜一兩株杉樹或香樟,卻終究抵不過翠竹濃密枝葉的襲擾,瑟縮一角,失去了勁挺的風骨。一幢幢黑瓦青磚或木質(zhì)墻壁的屋舍挨擠而成的村落,背倚厚實的竹林,向村前一塊平疇上的田地、池塘、古井、小溪和橫跨小溪的風雨廊橋敞開胸懷,旋即又被緊逼而來的竹林圍合。
我沿一條青石板小徑,撥開一叢蟬聲聒噪的翠竹,目光陡然與村落的古樸、素淡、沉靜相遇,仿佛面前攤開一幅年代久遠的水墨畫時,瞬間疑心滑入了一個悠遠的夢境,像許多年前陶淵明筆下的漁人偶入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夢境處處鏤刻著大清乾隆年間的印痕。穿過青椒、茄子、苦瓜、黃瓜累累的田地與田邊清澈照影的古井,跨過一道苔痕斑駁的青磚槽門,漫步在幽靜的院落與屋舍,我能感受到山外早已消隱的清朝氣息撲面而來,將面龐敲擊得生疼而興奮。屋檐下隨意堆放的水車、石磨、風車、紡車,屋內(nèi)整潔擺放的八仙桌、太師椅、琴凳、油燈與散發(fā)些許霉味,鋪著印花被的雕花床,像那些從未謀面的三百年間的主人們,與我矜持而友善地對視著。我似乎還能感受到它們與主人們一樣的心跳,樸野、敦厚、溫順,有著詩禮耕作人家的胎記。
一處朝向?qū)γ胬葮虻奈蓍芟?,一左一右坐著兩個現(xiàn)實世界里的女主人。一個年過古稀,拐杖斜放在腿上,神情如老屋般端肅,似乎見慣了往來的游者,不管不顧,目光只盯著地坪里一塊竹簟曬著的豆角、辣椒,生恐一旁游弋、窺伺的雞群前去糟蹋;一個年歲稍小,卻也鬢發(fā)如銀,端坐在一架古舊的紡車前,神情專注地紡線。我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想起了兒時奶奶也曾這樣紡過,于是上前攀談起來,打算試一把。老人的溆浦鄉(xiāng)音很重,但還能猜個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咧嘴笑了,起身讓我紡線。山間清風徐來,我搖著紡車,嗡嗡聲里似乎陡然回到了奶奶哼著歌謠的童年,一時感慨萬千。
山外的世界屢經(jīng)戰(zhàn)火,人性又多見異思遷,毀棄舊物毫不吝嗇,能數(shù)百年保持原貌的村落少之又少,現(xiàn)存的一些還是出于經(jīng)濟目的復古仿制的產(chǎn)物,而陽雀坡能完整保存三百年前的模樣,我一直大惑不解。請教紡線老人時,老人指了指槽門一側(cè)鏤刻的幾行字,面色凝重地說,開山祖母馮娥帶家人到這里建成第一座院落后,制定了“與人為善,取財有道,只許修屋,不準拆房”的家訓。三百年來,后人從不敢違背。村里人敬奉天地、祖宗,不與外人爭斗,人緣極好,因而沒有外來的破壞;自己又只修不拆,陽雀坡的屋舍一代代增加,從未減少,才有了如今的六座院落。我順著老人的指引,踱步到槽門前,凝視著墻壁上16個字的家訓,久久沉思著。
老人又說,其實陽雀坡“走日本”時打過大仗,“不過,我們打贏了!”說著,她臉上的皺紋如止息的竹浪般舒展、鋪平,大笑起來。我怔愣間,老人帶我到一處墻壁前,讓我自己看上面的介紹。原來,1945年春夏間,日寇為了爭奪雪峰山深處的芷江空軍基地,進而閃擊陪都重慶,與中國軍隊進行了一場殊死大會戰(zhàn)。中國軍隊指揮官王耀武將指揮所設在了陽雀坡,與日寇廝殺兩個月,聚殲其近三萬人,保住了陽雀坡和芷江機場,也保護了陪都所在的大西南。我讀完,轉(zhuǎn)身在院落間尋覓當年掛槍的排釘、機槍射擊孔等遺跡,對陽雀坡又多了一層深深的敬意。
轉(zhuǎn)了一圈出來,老人還在。她似乎談興未減,滿是感激地提到了一個人:陳黎明。她絮絮叨叨的敘說里,我知道了前些年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有些索性在城里安家,不回來了。村里的屋舍日漸凋敗,漏風漏雨,一些墻壁已坍塌。老人們焦慮間,溆浦鄉(xiāng)賢陳黎明來到陽雀坡考察,慨然投資5000萬元予以保護性修繕,將其打造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終于讓古村重現(xiàn)昔日的風采。而今,年輕人也多半回來了,都在陳黎明的雪峰山文化旅游公司謀職,陽雀坡的煙火氣如這個季節(jié)里絲絲縷縷的清風,溫馨彌漫在竹林間。
末了,老人惋惜說,你過年時來就好了。原來如今年節(jié)里的陽雀坡熱鬧得很,單是臘八節(jié)的舞草把龍、舞板凳龍、祭祖等民俗,便能將一個靦腆古村鬧成喧囂的街市,四鄰八鄉(xiāng)乃至溆浦、懷化、長沙的城里人都穿山涉水趕來看熱鬧,順便也領略一番陽雀坡“與人為善,取財有道”的家風。
與老人道別,我回望林間靜謐躺臥的陽雀坡,心里默默說,過年時,我一定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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