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8-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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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過年年年過,然而每一次過年卻常常給人留下或這或那刻骨銘心的回憶。要不然為什么古往今來有那么多人對過年喋喋不休而終身難忘?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無論是垂暮老者,還是黃口小兒;無論是異地客,還是故鄉(xiāng)人;在這“兩歲欲平分”(唐代曹松語)的節(jié)日里,也許是“爆竹聲中一歲除”(宋代王安石語)的熱鬧;也許是“ 屠蘇成醉飲,歡笑白云窩。”(明代葉颙語)的相聚;也許是“巧裁幡勝試新羅”(清代查慎行語)的喜悅;也許是“守歲圍爐竟廢眠”(清代孔尚任語)的傳統;也許是“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宋代文天祥語)的感悟;也許是“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唐代高適語)的銘心……一切的一切,盡在那年味中而念念不忘。
不是嗎?!當然,也有過不同尋常年的。民俗云:“有錢過年笑連連,無錢過年淚漣漣”。這可是大實話。
記得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一個大年夜,全家人等待母親從供銷社下班回來,父親和爺爺做好了一桌雖談不上豐盛,但也有雞魚肉的團年夜飯,我們兄弟姊妹六人眼饞饞地望著飄著香氣的美味佳肴,不停地咽著口水,并不時地跑到大門口張望。
“回來啦!”媽終于出現在大門口,她習慣性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笑容可掬地對蜂擁而上的我們兄弟姊妹六人輕聲說道。
“開餐啰!”我們鼓掌歡騰起來,一窩蜂地擁向那四方大桌子。媽回來了,就一家人團圓了,可以分享美食啦。見此,平時難見笑容的爺爺笑了,爸爸笑了,媽媽笑了!一年中,我們一家人難得團圓在一起,父母在外,爺爺一個人帶著我們六姊妹在農村。這一刻天倫之樂,其樂融融。
爺爺和爸爸當然是上座。三個妹妹年紀最小,擠在一條長凳上。沒有酒,沒有飲料,也不存在什么今天人們常見的所謂“干杯”。爺爺用筷子對桌上的菜點了點說:“過年了,爺爺希望在家的小家伙們聽話,學習進步;在外的大人工作順利”!這個時候我們沒有笑,很認真地聽,沒有一個人動筷子。
爺爺又笑了,他用筷子在魚身上點了點“年年有魚(余),吃吧”!我們兄弟姊妹望了望爸爸、媽媽,他們微笑著點了點頭。這樣,我們六姊妹開始了對桌上美味的圍剿。
正吃飯間,爺爺忽然發(fā)出一聲嘆息:“唉——,少先家只怕過年沒有一兩肉,一條魚,過年的東西一樣都沒有,真造孽可憐。
少先是我們一個生產隊的鄰居。三十多歲,退伍兵,一家四口,夫妻二人靠生產隊掙工分,一個小孩,還有一個近七十歲的瞎子老婆婆,且體弱多病。
“少先家怎么啦”?!爸爸、媽媽幾乎同時發(fā)問。
“生產隊一個十分工,只有一毛二分錢,他們兩公婆做一天事也只有不到三毛錢,辛辛苦苦喂了一頭豬,賣了給他娘治病,哪里有錢買年貨”?
聽到這,我們都停下了筷子。這時候,爸爸和媽媽交換了一下眼色。媽媽問爺爺:“家里有些什么年貨”?
“你自己去看”。爺爺對媽媽說。
聽爺爺一說,爸爸和媽媽兩個人走進了廚房。不一會,爸爸媽媽從廚房里出來,只見他們的手里,一個手里提著一條魚,一塊肉,一個手里端著兩個碗,里面滿滿的分別盛著豆腐和魔竽。
“孟伢子,你同我到少先家去一趟”。爸爸對我說。
“呃”!我沒有推辭,從爸爸手里接過魚和肉,爸爸則從媽媽手里接過兩個碗。
“你們吃吧,我們去一下就回來”。爸爸說。
“去吧”!爺爺對爸爸和我揮了揮手。
天,黑黝黝的,只有偶爾的星光透過云縫隙,照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山村的除夕夜,沒有焰火,除了一兩聲狗吠外,寂寞無聲。溈河水靜靜地在腳邊潺潺流淌,扶王山象一尊巨大的怪獸蹲在那兒。
我們敲開少先家的門。屋里,冷火消煙。廚房的桌子上,碗里剩下的南瓜、白菜、蘿卜有些扎眼,有些狼藉。一盞煤油燈發(fā)出豆大的光,幽幽的,一家人圍坐在火堂邊,噼里啪啦的柴火,顯示著生命的旺盛和延續(xù)。
“劉娭,給您拜年!”將東西放在他家的桌上,爸爸彎腰雙手作揖。
“是石秋嗎?不敢當!”劉娭聽得出我父親的聲音,站起來,雙手搖晃著,想要握著父親的手。少先幼小的女兒望著桌上的魚肉,將小手放到嘴里,撲到她媽媽的身上,小聲地說:“媽媽,我要吃肉!”
“秋哥……媽,秋哥提著魚肉…..給您拜年……啦!”五尺男兒的少先,扶著他母親的手,話語有些哽咽。他的另一只粗糙的手,握著我父親的手使勁搖著。并且單腳跪下來。
看到這一切,這時,我的鼻子有些酸酸的。
“別這樣!”爸爸有些慌了,連忙扶起了少先。
“明年會好的!”爸爸和他們互祝幾句“新年快樂”之類的話后,說家里正在吃年夜飯,帶著我匆匆地逃走了。
回到家,我家的年夜飯還在繼續(xù),爸爸談起了少先家的窘況。
“劉娭不容易,一個瞎子,帶大三個崽女,欠賬多。年年難過也得年年過啊!不過,他們是樸實人家,好人為什么沒有好報。”爺爺說。
“你們去看看少先家是應該的,平時你們幫襯他家我也是贊成”。爺爺接著說。“解放的時候劃成分,有人說我家要劃富農,劉娭她一個瞎子柱著棍子在臺上說,羅菊泉家他做木材生意,童叟無欺,建個涼亭,施舍茶水,方便旅客,沒有一分田,沒有一塊土,沒存一分錢,他劃富什么農。‘四清’運動時,你爸爸一個小小的大隊干部,沒日沒夜工作,反而打成‘四不清’干部,把你媽媽家里陪嫁的床鋪、桌子等東西沒收了。你們睡門板,蓋蓑衣,批斗你爸爸時,也是劉娭她一個瞎子說:‘做人要講良心啊。’才沒有讓你們的爸爸游街斗爭。劉娭可是真正的赤貧,沒有人說她。”
“他們家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們年紀小,在那特殊的年代,大年夜常常是聽爺爺憶苦思甜,告誡這,告誡那的。這天聽爺爺這么一說,心想 “老天為什么不多關照好人呢。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仿佛一頓年夜飯之間,一件小事之間,明白了一些道理,也仿佛長大了一些。其實,人們常說,明白事理是在一朝一夕間,我相信。
這一年大年夜的情景,一直伴隨在我?guī)资甑臍q月里,那么明晰,那么讓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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