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散文學(xué)會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學(xué)會>省散文學(xué)會

劉大興:生命的尊嚴

來源:   時間 : 2018-05-31

 

分享到:

  宰 牛

  我?guī)缀跆焯於荚诔耘H?,但我一生里卻只有一次親眼目睹著宰牛,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依然能夠非常清晰地記起每一個細節(jié),一生唯一的經(jīng)歷,總是在我的腦海里晃動。

  我的眼睛中總會看到那條被宰殺的水牛。

  那是一條老牛,聽老人說它已經(jīng)十三歲了,相當于人的八十歲,看起來它并沒有什么病,一頓仍然能夠吃二十多斤帶露水的青草,但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干那些繁重的農(nóng)活了,它的行動已變得很遲鈍,它真的老了。

  牛是莊戶人心中的寶,種田人把它看得比什么都神圣,特別是水牛,它一生下來就是莊戶人最可靠的農(nóng)具,翻地、犁田、拉車,幾乎每一件農(nóng)事都離不開牛,那時候是集體化,生產(chǎn)隊二百號人,只有四條牛,三條牛秙,還有一條就是這條叫“老漢”的公牛,四頭牛里有兩條是“老漢”的兒子。

  相傳很久以前,牛也是會講人話的,干農(nóng)活的時候,牛一邊干活一邊和人拉家常、聊天,有時實在太累了 ,牛也發(fā)點牢騷、也罵朝天娘,主人來了火,就和牛對罵。牛有牛的脾氣,人也有牛脾氣,雙方互不相讓,只得請人去評理。恰好“一言九鼎”的皇帝從田間路過,聽完雙方訴苦以后,覺得牛畢竟是畜生,和人吵起架來,有失體統(tǒng),皇帝“金口一開”,命令手下人在牛的喉嚨釘一個鐵釘,從此后牛不得開“三十六牙”,天下的牛只能勤勤懇懇做事,不能發(fā)牢騷,更不能罵娘。時間久了,鐵釘生了銹,就成了牛的喉結(jié),吃再多的苦,有再大的怨,牛只能忍著,有一肚子的話,它說不出口。

  “雙搶”過后,牛閑了下來,隊長和大家一商量,決定把“老漢”宰了,供全隊人打一次“牙祭”,盡管大家舍不得“老漢”,但它確實太老了,做不得農(nóng)活,還得用草養(yǎng)它,“老漢”忙活了一輩子,對它來說,也是一種解脫,下輩子運氣好,投胎做人,再好好享福吧。

  選了一個好日子,隊長犯了愁,這牛請誰來殺呢?隊里有個劉二屠夫殺了一輩子的豬,但他沒有殺過牛,隊長擔心,這一刀下去,牛一時斷不了氣,只怕是一種折磨。“老漢”累了一輩子,總得讓它死個痛快吧,隊長又聯(lián)系了鄰村的馬屠夫,馬屠夫一聽說宰牛,也不太情愿,他說殺牛是要折陽壽的,牛做了一輩子,到老還要喂一刀,他下不了手啊!

  隊長“懸賞”十斤牛肉,好說呆說,馬屠夫才勉強答應(yīng)出山宰牛,但宰牛是有規(guī)矩的,不講規(guī)矩會遭報應(yīng)的。馬屠夫說:第一:找塊黑布,蒙住牛的眼睛,別讓它看到是我宰它的,第二:宰的時候,千萬不要喊我名字,牛會尋對頭的。

  宰牛那天,生產(chǎn)隊停了工,膽子大的,圍著看熱鬧,膽子小的,躲在家里不敢看,怕血。馬屠夫把牛牽到后山坪地,他說牛不能死在欄里,要倒在山中,下輩子才會走好運。牽到坪地,牛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它覺得自己是躲不過這一刀的,我看見牛的眼角上居然掛著淚水,那時候我才十歲,開始懂事了,我躲在大人的屁股后看熱鬧,我沒有眼淚,但我看見,人群中的母親她掉淚了。

  解下一件黑衣服,蒙住“老漢”的雙眼,十來個壯漢,分頭用麻繩套住牛的四個蹄子,兩個人一組,還有兩個壯漢死死地拗著牛角,牛似乎不掙扎,眾人一使勁,七八百斤重的“老漢”撲通倒地,馬屠夫操起一把鋒利的尖刀,一只腳踩住牛的脖子,動作麻利地割開牛的喉嚨,只見一股黑血從牛的脖子里噴涌而出,浸入腳下的泥土里,“老漢”彈了彈腳,但什么用也沒有,半袋煙工夫,“老漢”就直挺挺地躺下來,一動不動,溫熱的體溫慢慢地變涼。

  動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念著馬屠夫的規(guī)矩,沒人說話,也沒有人喊“馬屠夫”的名字,馬屠夫心里清楚,“老漢”與自己前世無怨,今世無仇,“老漢”的眼睛黑布蒙著,它是看不見誰動刀子的。

  接下來,馬屠夫利索地給“老漢”剝皮、開膛、去骨清胃,當他打開牛的胸膛,清點牛的內(nèi)臟時,馬屠夫手觸到牛膽里有一個硬梆梆的東西,一摸,比雞蛋小點,馬屠夫知道它是什么,是?;牵冉鹱舆€貴的天然?;?。馬屠夫驚愕了,“老漢”苦了一輩子,死了連皮肉也奉獻出來,肚子里竟然還藏著這么一個珍貴的寶貝,“老漢”真是造孽啊。“命啊”!馬屠夫嘆了口氣。

  隊長在坪場一角又架起了一口大鐵鍋,鍋底的火燒得紅紅火火,很旺,馬屠夫把砍下的牛頭,四個蹄子,放在大鍋里煮,傍晚時分,生產(chǎn)隊家家戶戶都分到了鮮牛肉和爛牛肉,按人頭,每人三斤。晚餐很豐盛,我們一家,吃的是“老漢”的肉,我記得很清楚:味道很美,很香。

  “老漢”死去的第三天,從鄰村突然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那天動刀宰殺“老漢”的馬屠夫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沒有病,死前也沒有任何征兆,馬屠夫的堂哥哭著告訴大家:

  “昨晚十點還好好的,還喝了半斤米酒,今天早晨就起不來了”。

  “報應(yīng)”!

  八成是“老漢”尋了對頭。

  村里人都這么說。

  殺 豬

  豬是活得最短的動物。

  半年一載,被主人喂得膘肥體壯的豬被——送上了斷頭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一進一出之間,豬便會直挺挺地離去,成為我們口中食,碗中肉,吃不完的還會被人們灌成香腸,熏成臘肉,以后慢慢吃。

  母親最喜歡養(yǎng)豬,她經(jīng)常說豬是咱們家的私人銀行,平常一元一角地存進去,到年前一次性“零存整取”。家里窮,平常里難有活錢,只有靠豬一分一厘地攢成,要不,連孩子們買件新衣服都難啊。

  母親養(yǎng)豬很辛苦,那年月,母親每天起早貪黑地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中午晚上趁回家吃飯的間隙還要忙著切豬草,煮豬食,喂豬,天天都是那么忙,但母親卻從來沒有什么怨言,一個農(nóng)村婦女,沒有文化、沒有門路、沒有手藝,除了種田喂豬,她還能做什么呢?

  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母親年年都喂一條豬,與豬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清苦,人都吃不飽,豬能有什么吃的呢?剩湯剩飯、土豆菜葉、青菜蘿卜,都是豬的食物,好點的,人吃;黃的爛的,豬吃。大米,人吃;谷糠,豬吃。養(yǎng)豬的日子里,我和弟妹們多了一件事,扯豬草。每天清早,我和弟弟天不亮就起床各背一個個背簍到地頭田間、荒山坡腳,扯豬草。青綠的雜草、野菜、野麥,都是很好的豬食。刮風(fēng)下雨,天天早晨都得出門,直到打滿一背簍,才可能回家;才可以背起書包往學(xué)校趕。下雪的日子,豬草就不太好找了,只要雪不是太厚,我仍然能夠翻開積雪,滿載而歸,天氣太冷了,手常常凍得象紅蘿卜,又紅又腫,母親看著心痛,但事情還得天天做,沒扯豬草,豬便會挨餓。

  看到豬一天天長大,母親喜在心頭,喂豬的時候,摸著豬油光的毛發(fā),母親很滿足,在母親眼里,豬也是通人性的,瞧它,天天睡在你家的窗下,你做的事,它能不看到?你說的話,它能不聽見?別看這肥頭大耳的蠢豬,一副樂天的樣子,吃了就睡,睡了又吃,前輩子說不定還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兒女,投錯了胎,才做了豬。但和人比,也不曉得哪個命好,哪個命苦了,豬也是一條命,長短也是一輩子,豬蠢,不想事,所以它活得很快樂。

  有一年,母親養(yǎng)了一頭豬,年底了,二百多斤,母親沒舍得吃,把它賣給供銷社,得了一百多元。那時錢很值錢,雞蛋三分一個,父親當小學(xué)代課老師,一月工資才二十五塊,賣了豬,母親把錢藏在床底下的米壇子里,十元一張,十多張,那時候父親喜歡打牌,賭錢,母親的豬錢被父親翻走了,一天一夜,竟然輸了個精光,母親在壇子里翻不到錢了,急得嚎啕大哭,為這事,母親執(zhí)意要和父親離婚。最后,婚沒離成,知錯的父親,從此后卻戒了牌癮,一輩子再沒有賭過。

  快過年了,村子里,豬的嚎叫聲此起彼伏,人過節(jié)的日子,便是豬的忌日,家家戶戶殺年豬,當孩子的時候,我最盼的是過年。殺年豬,因為過年有新衣穿,有肉吃,還有一串串鞭炮玩,母親喂的年豬年年都有,但每個年關(guān),家里只留一腿肉,四十斤左右,一家人,過個年,夠幸福的了。

  做孩子的時候,我喜歡看殺豬,只要聽到豬叫,總會情不自禁跑過去,鄉(xiāng)里殺豬,千篇一律,先燒開水,開水好了,再捉豬,二 、三個壯漢給屠夫當下手,捉的捉腳,扯的扯尾巴,“豬耳”則是屠夫的著力點。二、三個壯漢將豬提到一條長板凳上,架空、屠夫抱著豬嘴,前低后高,屠夫用刀背在豬前腿上一敲,豬嚇得不敢動,啾準空當,屠夫一把尖刀,從脖子處斜插進去直到刀柄沒入肉里,屠夫抽出刀,一股熱血噴涌而出。屠夫輕輕晃動豬頭,直到血放盡。

  鄉(xiāng)里殺豬看多了,便覺得自己也變得麻木了,屠夫刀下的生命,在我眼里,竟然有點視而不見,這些被剝奪的生命,成為我們的盤中餐,口中食,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豬,你以為送上嘴邊的白食好吃嗎?吃人家的嘴軟,可豬卻是連命也搭上了的啊。

  在城里一個很大的屠宰場,參觀殺豬,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給人一種冰冷,殘酷的印象。連殺豬這樣“復(fù)雜”的事,到屠宰場卻只是一條簡單的生產(chǎn)線。一頭頭豬被趕上隔離的傳送帶,豬的路越走越窄,腳下是轉(zhuǎn)動帶,兩邊是鋼板,當豬到一個關(guān)口時,兩邊的鋼板收攏,把豬死死夾住,動彈不得,一把一尺多長的尖刀通過曲軸與輪齒的傳動從豬的脖子下方伸出,插入豬的體內(nèi),皮帶仍在轉(zhuǎn)動,豬一邊流血,一邊倒在傳送帶上,被送入下一道工序,一打聽,這條生產(chǎn)線一小時可以屠殺一百條豬。一百條生命,在這種機械的傳動中消失了,只有短暫的、豬的叫聲,久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前年,在湘西矮寨鎮(zhèn),看到一個屠夫殺豬,我簡直驚呆了,在這里,殺豬被當成一種殘酷的游戲,看得我心驚肉跳,更讓我隱隱作痛。

  骯臟的水泥地板上,躺著一條豬,四條腿被屠夫齊根部砍了,沒有腿的豬象一個球,嘴里哼哼地叫著,卻一點也動彈不得。被砍去的腳根,一滴一滴的鮮血不停地滲出來,血水從門前的小溝流入旁邊的小河里,紅殷殷的一片。

  屠夫正在給另一條豬剝皮,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地上的豬經(jīng)歷太多的痛苦,我想,豬一定很痛很痛,但它沒有暈過去,它眼睛睜著,看著屠夫。我想不通屠夫為什么要這樣對待那條豬:“師傅,你就不能一刀把它殺了嗎?看它這樣子,你忍心嗎”?我覺得心里難受,想勸屠夫。

  屠夫并沒有理會我,只是笑,手上卻仍然在忙著他的事。

  “求你了,師傅”

  “給它一刀吧,它痛”......

  屠夫看我很執(zhí)著,或是動了隱惻之心,他停下手中的活計,和幫手一起,把地上的那條無腿的豬抬到一條特制的木架上,鋒利的刀,劃開豬的肚皮,刀前進的地方,血流出來,豬有氣無力地哼著,抽搐著,豬很清楚,屠夫在活剝它的皮。

  差不多守了一個小時,剝了皮的豬仍然沒有死,它抽搐著,它一定受不了那種折磨它很久的痛。

  做屠夫的人,下輩子一定會下地獄的。

  我相信這話是真的。

  打 狗

  狗,是莊戶人的鎖,守住門,守住一個家。

  在所有的動物中,狗是最忠誠的.狗,因為忠誠,而成為人類的朋友。

  常言道:“兒不厭母丑,狗不嫌家貧,”你家最窮,狗不會嫌你窮;你家最富,它不會覺得你富。任何時候,它會像孩子一樣粘著你,不離不棄,跟在你的左右,用嘴叼你的褲腿,用背蹭你的腳,看到熟人來就不停地搖尾巴,看見生人,就不要命地撲上來,惡狠狠地吠。

  狗是講感情的。對那些忠誠的狗,人們稱為“義犬”,義犬救主人的故事很多,也很動人。

  世界上的狗,很多。兇惡好斗的有藏獒,牧羊犬、大白熊;溫順可愛的有沙皮狗、哈巴狗;真誠守家的有狼狗、小黃狗……無論什么樣的狗,都是通人性的,人與狗和諧相處,相依相伴,人不離開狗,狗也離不開人,人和狗都是動物,只不過人會講話,人會騙人,但狗不會。

  鄰居家養(yǎng)了一只土狗,取名“小黑”,“小黑”其實不黑,它是一條小黃狗,鄰居養(yǎng)小黑,只是希望小黑能好好守家,現(xiàn)在社會復(fù)雜,偷雞摸狗的人很多,小偷人模狗樣地活在人群里,他們甚至比我們穿得更光鮮,人無法從人群中找出誰是賊,誰不是賊。但人總得防著,萬一要是賊呢?狗比人聰明,狗的眼睛好,晚上也能看見人,也能看見賊,狗看見賊就叫、就追著咬;賊看見狗就心虛、就跑。有狗在,賊就不敢上門。

  鄰居一家都很喜歡“小黑”。小黑雖然個子不大,但它卻很討人喜歡,它是鄰居從小養(yǎng)大的,鄰居說它能夠聽懂人話,叫它干什么,它就會干什么,我不相信,有這么聰明的狗?有一天,鄰居把小黑帶到我面前,叫“小黑”和我握手,小黑馬上立起身來,兩頭后腿站立著,兩頭前腿伸到我面前,我看見它的眼光很善良,很友好。我握住“小黑”的手,晃了晃,小黑沖著我不停地擺動著尾巴,我知道,小黑一定想告訴我:它喜歡我,我們是朋友。

  鄰居與“小黑”幾乎是形影不離,鄰居到哪,小黑便跟到哪。除了睡覺,鄰居都希望“小黑”在身邊,因為“小黑”會讓他覺得很安全。鄰居心疼小黑,經(jīng)常給“小黑”加餐,牛奶、雞蛋、牛肉,鄰居吃什么,小黑就吃什么,但鄰居不把食物擺到小黑跟前,小黑是不會吃的。過年前,鄰居家擺滿了魚和肉,香噴噴的,但小黑從來不動它,如果有老鼠跑出來偷吃,小黑就把自己當成一只貓,好幾次,小黑還真的擒到過老鼠,小黑喜歡玩,但它從來不吃老鼠。

  前幾年,村子里老是有小偷光顧,夜半三更,小偷會用鉤子鉤開你家的門,躡手躡腳地進屋,見什么偷什么,我家一個月內(nèi),接連被偷了兩次,甚至連坑上掛著的臘肉也被小偷席卷一空。鄰居家有小黑,一次也沒有被偷過。

  過了些日子,鄰居把我叫過去,說他家也進小偷了,小偷是翻圍墻進去的,到屋里翻箱倒柜,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值錢的東西,這小偷居然在鄰居家的高壓鍋里撒了一泡尿,還在鄰居的床頭柜留了一張紙條:“你他媽的比我還窮”。鄰居正在慶幸的時候,突然想起小黑,小偷來的時候,小黑到哪去了呢,怎么沒聽到狗叫呢?

  鄰居屋前屋后的找了幾個圈,終于在墻角旁找到奄奄一息的“小黑”,有氣無力地小黑聳拉著腦袋,趴在地上,一雙眼睛,看著鄰居。從小黑嘴角的泡沫看來,小黑一定是被小偷投了毒餌,如果小黑沒有被毒翻,鄰居相信小偷是絕不敢進來的。

  鄰居請來了獸醫(yī),為“小黑”洗腸,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調(diào)養(yǎng),“小黑”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活力,但在它的記憶里,有些食物是不能隨便吃的,特別是陌生人,在美味的背后,也許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今年秋天,母親突然決定在門前的空地上圈出一塊地方來,她要在里面養(yǎng)一批雞,母親選了源于英國的“貴妃雞”,從小小的雞苗開始,母親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她的雞場??吹诫u慢慢長大,最輕的也有一斤多了,母親真的很高興。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fā)生了,一天夜里,鄰居的“小黑”突然撞破圍著的漁網(wǎng),沖進雞窩,等母親聽到雞叫匆匆出來的時候,雞棚里,已有十多雞被“小黑”咬死了,母親很傷心,把這事告訴了鄰居,鄰居什么也沒說,只是陪不是。

  第二天清早,我聽到狗的慘叫聲,當我從床上爬起來,我看到鄰居門前的棗樹上,掛著一只蛇皮袋,蛇皮袋底還在汩汩地滴著血。

  我知道蛇皮袋里是“小黑”。它已經(jīng)死了,鄰居覺得心中有愧,早早地把小黑裝進蛇皮袋里,用繩子扎好口,吊在樹上,用鋤頭活活打死了小黑。

  從小黑的慘叫聲中,我知道,小黑死之前一定在拼命地掙扎,但一切掙扎都是無濟于事的,小黑為它咬死的十幾只雞,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中午,鄰居送來了半邊狗肉,母親執(zhí)意不肯收下,我的心里,更是多了一分愧意。

  “好好的,為什么要打它”母親問鄰居。

  鄰居知道我喜歡吃狗肉。但我想到“小黑”,我什么也吃不下。

  煮 蛇

  我是屬蛇的,但我卻很怕蛇。

  在所有的動物里,我對蛇是最恐懼的。這種繩子一樣的動物,在我們的身邊游走,或者盤繞在我們頭頂?shù)闹︻^上,用一雙惡毒的眼睛看著我。

  蛇是一種智慧的生物,所有的蛇,都有一身斑斕的花紋。蛇,借助這一身華麗的保護色,吐著紅紅的信子,隱藏在洞穴里,或者就卷曲在我們的身邊,在你轉(zhuǎn)身或者回頭的一瞬間,蛇突然發(fā)動迅雷不及耳的攻勢,蛇用小小的毒牙,可以打敗一頭大象,或者一頭雄獅。

  在《圣經(jīng)》里,受伊甸園里蛇的引誘,亞當與夏娃偷吃了禁果,他們在初嘗性的歡娛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人類。從此后,人與蛇,人與一切動物在同一塊土地上和平相處,世界洋溢著春天的氣息。

  讓人想起的還有《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我不知道,被蛇咬死的農(nóng)夫在臨死之前會不會后悔救了那條快要凍僵的蛇,以至于招來蛇的恩將仇報,我也不知道,被農(nóng)夫救了的蛇,在咬死農(nóng)夫以后,心中是不是會有一些愧疚,他畢竟是你的恩人啊,他救了蛇的命但得到的卻是那個結(jié)果,農(nóng)夫想不明白,蛇和我也不會明白。

  我的朋友“流浪的魚”曾經(jīng)是某部的偵察排長,他告訴我,他吃過蛇,而且是生吃,吃活的,這可把我嚇壞了。那么丑陋的蛇,在“流浪的魚”嘴里,卻是一頓可口的美味。在荒無人煙的熱帶雨林里,“流浪的魚”有時一潛伏就得十天半個月,在那種環(huán)境里,見什么就得吃什么,不吃就得餓死。野外生存,好不容易才碰到一條蛇,抓住一頭蛇,用軍刀把它的頭切掉,剖開,掏出肝腸肚水,剝了皮,象吃薯條一樣,一段一段地生吃,邊吃邊擦嘴角的血,“流浪的魚”眉飛色舞地和我說起以前吃蛇的經(jīng)歷,一臉的得意。

  蛇是冷血動物,即便是炎熱的夏季,也是冰涼的。蛇的食物主要是青蛙、老鼠、野兔等,這些動物生活在洞穴里,不干不凈,生吃我是萬萬不敢的,據(jù)說蛇身體里有許多寄生蟲,我怕不小心吃下去,哪天口里鼻孔里要是爬出一條條蟲子來,那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小時候,聽大人經(jīng)常講蛇的故事 ,記得最深的是“白娘子”。一條小小的白蛇,在荒郊野外被采藥的許仙救了下來,白蛇便化為人形,以身相許,人與蛇,居然也是那般地恩恩愛愛,一番死去活來的愛情故事最終被無情的法海和尚劃上了一個句號。白素貞壓在雷鋒塔底,斷橋旁,許仙縱使再等一千年,恐怕也等不到他愛情故事。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白蛇有沒有,我沒有看到過,但這段似乎完美的悲劇姻緣卻一直讓我感動。

  在魯迅的作品里,我又看見了“美女蛇”,人頭蛇身的怪物,在墻頭上露出嫵媚的笑臉,如果換上我,在修煉成精的美女蛇面前,一定也會敗下陣來,我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沉魚落雁、羞花閉目的美女,有誰會不喜歡。

  我雖然怕蛇,但并不證明我看見蛇肉也怕。說實在話,我特喜歡吃蛇,無論是焦鹽蛇段,還是清燉蛇湯,味道都是又鮮又美,讓人垂涎欲滴。有人說吃蛇可以美容;也有人說,吃蛇可以怯病,蛇吃到肚子里,會有什么效果,我看不見,既然大家都吃,我也就跟著吃。

  老人們說:古樹成精了。成精的古樹,會吃蛇。

  十五歲那年,我在一棵大樹上掏一個喜鵲窩,當我爬到高高的樹梢,把手伸到鳥窩里準備掏鳥蛋的時候,突然手象觸電一樣抽了回來,我摸到一個軟軟的、冷冷的東西,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條蛇,在我看到它的瞬間,它突然向我發(fā)起了攻擊,我一閃,差點從高高的樹上掉下來。

  人蛇相對,你死我活,我知道,只要蛇不咬著我就不會有事,待蛇再次對我攻擊時,我眼疾手快,竟然一把抓住了蛇的“七寸”,蛇拼命掙扎,繞纏在我的手臂上,我掐住蛇頭,死死不敢松手,憑著從小練就的爬樹功夫,我輕而易舉地滑到地面。

  我一路小跑地回家,父親遠遠地看到我手上的蛇,遠遠地喊叫著,叫我甩了。我不敢松手,怕它反過來咬我,那是一條劇毒的五步蛇,我不知道,但父親知道。在鄉(xiāng)下,大家叫“烙鐵腦殼”,父親看到我手上的蛇,不知道該如何幫我,正在心急如焚的時候,母親操起一把剪刀跑了出來,她對著蛇頭,一剪刀下去,蛇馬上就身首分離,蛇身掙扎了一會,就不動了。父親和母親終于松了一口氣。

  聽說五步蛇的味道特別的鮮,父親麻著膽子,把蛇身用釘子釘在樹上,剝了蛇皮,又去了蛇膽,母親倒了半杯米酒,只見父親一口吞下蛇膽,然后抿了一口酒,一仰脖子,仿佛滋滋的美味。

  父親說蜈蚣聞到蛇香會跑出來放毒的,所以蛇一定要在室外煮,父親在門前的坪場上用三塊紅磚壘了一個臨時的小灶,又揀了些干柴?;鸷芡?,白白的蛇段在清水里翻滾,父親告訴我,煮蛇不能蓋蓋,要敞著煮,煮一百滾后才能吃,快熟的時候,父親又找來一把大蒜子,放入湯里,如果大蒜變綠,說明湯里有毒,蛇就不能吃。

  湯里的大蒜子,并沒有變色,象乳汁一樣白白的蛇湯,飄出一陣陣誘人的清香,母親加了鹽,有撒了一些香蔥沫、胡椒粉,一家六口人,席地而坐,我和弟妹們從來沒有喝過那么鮮的蛇湯。

  從來沒有。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quán)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