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沈念小說集《燈火夜馳》

　　當許多文學作品沉浸在回憶性的鄉(xiāng)愁中時，深入鄉(xiāng)村田野走訪的沈念，已經把書寫投向鄉(xiāng)村正在發(fā)生的時代巨變。小說集《燈火夜馳》收錄了沈念近兩年深入湘南偏遠瑤鄉(xiāng)扶貧創(chuàng)作的5篇小說。他在小說中安靜、客觀地描摹了那些彌漫在鄉(xiāng)村的哀愁、荒涼、朦朧與神秘，在邊緣處以掘進的姿態(tài)走進鄉(xiāng)村的精神深處。

　　沈念首先捕捉到了鄉(xiāng)村的“雨”。書中的5部中短篇小說無一例外地提到了鄉(xiāng)村的“雨”?！短炜倳痢返挠晔?ldquo;瓞綿陰雨”，雨后空氣中的黏稠，“風用力拍打也拆不開它的來歷”，這是小說的開篇。鄉(xiāng)村每個人的來歷和家族的興衰榮辱捆綁在一起，當主人公黃定要認識到這一點時，他便開始陷入陰郁和沉默，變得封閉和堅硬?！蹲呱健返墓适聫姆鲐毜牟犻L“俯身撿起那塊夜里被雨打濕的木牌子”開始，昌隊長第一次碰上走山因為一場暴雨，村支書和村主任的恩怨始于上一代人遭遇的一場暴雨，又由昌隊長在一場縱貫南北的漫長的雨中消解?！稛艋鹨柜Y》的雨是“流潦大雨”。夏橙碰到雨季，長相和收成會受到影響。父親在一場大雨中去世，“我”甚至還聯(lián)想到，在母親的眼中，“春云不過也是一只被雨季腐蝕成土的夏橙”。這個家庭的每一場大的變故勢必要發(fā)生在雨季?！犊丈健防锏挠晁驖窳伺砝险虚T前導水溝上的楠竹木板，木板之間的“隙縫處匍匐著青苔”“腳踩上去有些濕滑，木板搖晃，發(fā)出吱呀的響聲”，盼兒歸來的彭老招就在這雨水里孤獨地存在和老去。擺水果攤的老槽殺害彭余燕那年，“雨水多，瓜果晚熟，毀爛又多，生意折了本，債主三天兩頭上門催要”，才動了歪心思，起了歹心。

　　鄉(xiāng)村的雨中彌漫著冷。《天總會亮》的主人公黃定要聽到兒子傻傻地問起那個他不敢直面的“造業(yè)”時，一黃昏沒說話。因為父子長時間的沉默相對，屋子里沒有了聲音，潮濕陰冷的黑“就更像一塊冰了，又冷又硬”?！稛艋鹨柜Y》里的母親面對鐵錘一般的流言蜚語，“很長一段時間，就是一個人坐在房中央”，黑暗里她什么都沒做，黑暗吞噬了母親的掙扎與對抗。不僅如此，在“我”的記憶里，“打我能記事起，我家的燈火就是冷的”。母親養(yǎng)的鴿子里有一只“陷入到群居的孤獨之中”，它的神色嚴峻“如冰冷的雕刻”，就像是童年的“我”。《空山》有10處寫到“冷”。這些“冷”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蛑苯颖憩F(xiàn)為感官上的冷，如彭媽媽遞過來的水是冷的，山里人的習慣是“冷水泡茶慢慢濃”；或表現(xiàn)為心理上的冷，如，一想起彭老招每天夜里就睡在棺材旁邊，“我感覺到脊梁陣陣發(fā)冷”；或表現(xiàn)為精神上的冷漠，比如，趙登海在“我”追蹤彭余燕的案子有了些眉目時，當頭“給我澆了一瓢冷水”。

　　南方綿長的雨季和雨中彌漫的冷滋養(yǎng)了鄉(xiāng)村的沉默，人物的沉默從大地上歪歪扭扭地生長出來?；蜩偳对谏鷻C勃勃的春天里。問題兒童黃光躍從小時候的活蹦亂跳，變成了現(xiàn)在“瘸短的腿”。黃光躍和村里人只說過一句話，話也是給欺人太甚的黃煥勝逼出來的。作為父親的黃定要在家庭多次變故以后，終于在絕望中變得更加懦弱和沉默。大4歲的姐姐的沉默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她那么漂亮，卻“偏偏要躲在黑漆漆的家里”，外人來訪時四處躲閃，“一動不動待在你眼皮底下發(fā)現(xiàn)不了的黑暗角落”。

　　或在漫長的黑夜瘋長。黃定要的沉默發(fā)生在黃昏，在潮濕陰冷的黑屋子里。失去哭靈邀請的母親重回黑暗，旁觀的兒子感到“無數雙夜晚分娩出來的眼睛和耳朵不斷交配繁殖生長”，蓬勃生長的不是身體和生命，而是無邊的沉默與孤獨。為彭余燕守靈的那個夜晚，同學、生者與亡人才有了更多的心靈溝通，在鄉(xiāng)干部陳劭東看來，夜晚“過得格外緩慢，仿佛時間已經凝滯，連同火焰、呼吸與回憶”，實則是沉默已在這樣的夜晚生長。

　　或是一個農民無法改變命運悲劇之后，對現(xiàn)實的無聲抵抗和無奈選擇。小說里的貧困戶無一例外地固執(zhí)且沉默。他們死守著過去，似乎看不到什么希望，絕望地活在鄉(xiāng)村大地上。小說《燈火夜馳》并未直接點評母親的生活現(xiàn)狀，而是筆墨克制地寫實，把母親的生存環(huán)境和精神境況通過一個簡單的畫面客觀、冷峻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更為殘忍的是，講述者還是她的孩子。一個孩子云淡風輕的訴說，讀來使人無比沉重。沉默在慢慢生長，聽說“春云死了，明天下葬”時，母親有過黯然神傷，但依然是一言不發(fā)，兩手只顧著“擦著堆了半屋落的夏橙”，即使在抬起頭、像是要打破沉默的一瞬間，她仍舊只是“看著屋里墻上發(fā)呆”。

　　沉默者總是背對著世界，他們之間的溝通卻是生硬里飽含著情誼。從來不被人尊重、也不尊重人的黃光躍在認識昌隊長時，感覺到“像是多年前就認識的老朋友”。黃光躍給很多人帶過路，在昌隊長這里，他才第一次聽到“謝謝”二字。于是，他欣喜地感到“一個被欺負被嫌棄的男孩的孤獨和挫敗就奇跡般地消失了”。黃定要過去收到扶貧干部的紅包時，會在干部走后絕望地念叨“我們全家死光了，才叫脫貧”，但昌隊長走的時候，他還是交代兒子送去雞蛋辭行。彭老招是那個坐在門口抽煙一言不發(fā)的、性格剛硬的老排工，也是最后要給掛職的田鄉(xiāng)長講古的老人。

　　結束雨季和燈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短炜倳痢穼懙?，“石喊坪的春天是跟著瓞綿陰雨來的。雨停日出，野花全開了。”生活在鄉(xiāng)村角落里的黃光躍成了扶貧的重點對象，每次新來的扶貧隊長都會走訪黃光躍的家。昌隊長和村支書長談后，外面的雨停了，司機帶有某種儀式感地從瞌睡中醒來。跟雨停日出一樣象征著希望的還有村子里的“燈”。“村部有了燈，像一樣物件有了生命，重新活了過來”，表達的是昌隊長給村部帶來了希望。送別昌隊長時，黃光躍最想說的話是“你來了后，村里的路燈都亮得很”?！稛艋鹨柜Y》里，“冗長雨季終在夜間的一場流潦大雨中戛然而止”，因為春云死了。曾經的春云就像是母親生命里漫長的雨季，母親重新就業(yè)后，不僅“許多燈火次第亮起”，最為神奇的是“后山那片果林也發(fā)著光，樹上的夏橙像變成了一盞盞微細的燈火”。

　　從感覺、經驗出發(fā)，沈念捕捉到了籠罩在鄉(xiāng)土大地上的沉默、惆悵、掙扎和期盼，把鄉(xiāng)村正在發(fā)生的轉型和轉型過程中復雜微妙的人情倫常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新時代鄉(xiāng)村的發(fā)展，在沈念的小說中不再是一幅有主題的平面畫卷，而是一個閃耀著不同色彩的多面體。